李舒知道稚鬼背后就是千江,而椿長老與千江向來有齟齬,李舒是絕不可能為千江而去害椿長老的。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敘述之中,是哪一部分引起了椿長老的興致。但他從義父臉上看到了一種全然新鮮的表情,混雜驚奇、詫異、狂喜、懷疑和極度的興奮。
“欒秋?”椿長老字正腔圓地念出這兩個字,他第一次在李舒面前失態,完全無法壓抑臉上的笑容,“他到了苦煉門?”
一種陌生的恐懼箭矢一樣扎進李舒的胸口,他忽然間手腳發冷,難以開口。
他看懂了:椿長老對他的謊言不感興趣,對稚鬼和千江為什麼死去也不感興趣。唯一能令他的義父丟開赤紅色小蛇、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是另一個事實——欒秋來到了苦煉門,就在椿長老的居所之外,等待和椿長老相見。
在李舒口中,欒秋是為自己而來。一個年輕、稚嫩、從未懂過情愛的大瑀少俠,他完完全全傾心于苦煉門門主,愿意舍棄一切,來尋找李舒。
唯有在說到這一點的時候,李舒從椿長老臉上看到了一絲嘲弄和懷疑:“欒秋愿意舍棄一切來找你?”
那口吻像提起久別的故人。
李舒動彈不得。曾感受到的恐懼和不安就像此刻投在他身上的影子一般,把他緊緊包裹。
燈燭在椿長老身后,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他走出兩步,與李舒擦肩而過,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他愿意為了你欺騙所有人嗎?”
李舒沒能明白:“什麼?”
“真正愛你之人,會和你一起欺騙全天下。”椿長老溫柔地說,“英則,如果他做不到,他必定是在騙你。
”
李舒心口一冷,緊追上去要辯解。椿長老不再多說,只點點頭:“帶我去見他。”
第71章 椿長老(2)
欒秋正在夜色里發呆。
九雀裂谷景色乏味,他所在之處已經是谷中最高的地方,能看見漫天星光。椿長老的居所就在身后,燈燭搖晃,大大小小的影子在地面不停掃動,令人目眩。
他干脆跳上了欄桿,靜靜立著。
這舉止實在不雅觀、不禮貌,若是在大瑀,被江湖人看見了,定要笑話他,再編排些浩意山莊的是非。
但他如今身在金羌,平時約束他的規條全都不存在了。他不再是浩意山莊的“二師兄”,僅僅是一個普通江湖客,“欒秋”而已。
身后傳來腳步聲。欒秋只辨認出李舒的聲音和呼吸,另一個人腳步極輕,如羽毛般在地面滑動。
他回頭時,看見一個高大的黑袍男子從陰影中浮現。
李舒走在黑袍男子之前,半是緊張,半是興奮。他先蹦到欒秋身邊,難得的規矩:“欒秋,這是我義父,椿長老。”
說完又轉向椿長老:“義父,這位就是欒秋。”
欒秋還未看見那黑袍男人的臉,他只是有一種久違的熟悉感:這人走路的方式,和他深印腦海的故人極為相似。
沒等他思索清楚,男人走得更近了,他方正的臉龐比過去蒼老,但精神勃勃,注視欒秋的目光里有強烈的欣喜。
那欣喜像鉤子一樣,瞬間勾起欒秋逐漸不安的心。
男人垂了垂頭,他的臉徹底自陰影中暴露,燭火照亮他的眉眼。
“欒秋。”他非常溫柔,帶著懷念與期待,呼喚欒秋的名字。
欒秋僵立在他面前,甚至沒有察覺李舒輕輕搖晃自己的手。
冥冥中降落一場驚雷,將他打回原形,將他推進痛苦和無限的驚愕里,讓他恢復成當年的稚子。
“……師父?”他茫然地開口,像每一次曲天陽呼喚他一樣,下意識地作出了回答。
與曲天陽初見的酒宴,一直被欒秋認為是自己人生改變的一刻。
父親大聲斥責,賓客竊竊低笑,唯有坐在角落的曲天陽沖他招了招手。
欒秋起初是不想動彈的。他雖然年幼,但自尊心極強,一面羞愧得想轉身逃離,一面卻害怕自己的離開會讓父親対生母的重重指責被他人認作事實。他仰頭與父親僵持著,甚至已經做好迎接父親巴掌的準備。
但曲天陽的呼喚,令父親放下了手。
在場的所有人中,只有曲天陽不同:他面色沉靜,沒有絲毫嘲諷與調侃,腰間配著長劍,一身利落的江湖人打扮。欒秋記得,他進入宴席之后一直坐在角落,不怎麼與人談話,只是靜靜喝酒。
他朝曲天陽走去,曲天陽牽著他的手,像一個父親牽著自己的孩子。欒秋看見他將手指輕輕壓在自己的脈門上,很快抬頭笑著問:“你的名字怎麼寫?”
欒秋用筷子蘸酒,在桌上寫了兩個字。
曲天陽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執拗的孩子搖頭不肯。他便笑著起身:“那我也不坐了。”
一長一幼在宴席上直愣愣地站著,最后是欒秋先坐下,曲天陽才緊隨他的動作。落座后,曲天陽再次牽起他的手:“你沒有練過武?”
欒秋只跟家里的護院學過一些腿腳功夫,平時攆貓打狗勉強足夠,可那絕対算不上“功夫”。
曲天陽又問:“怎麼沒人教你欒家的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