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上前,探了欒秋的脈門,發現他沒有絲毫內力。
欒秋只記得,曲青君和師父在正堂里關著門吵了一架。吵完出門,曲青君大聲宣布,自己將代替曲天陽照看和指導欒秋。
欒秋一顆心如墜冰窟,他年紀還小,脫口而出:“我不要你當我師父。”
曲青君來到他面前:“因為我是女的?還是因為我不夠厲害?”
欒秋搖搖頭,懇求地看向遠處的曲天陽。
當時的曲青君,在欒秋眼中笑得頗為猙獰。她擋住了欒秋的視線,捏著欒秋的臉,居高臨下:小屁孩子,你懂什麼。
“但她對我確實很好,盡心盡力,就像……”欒秋艱難地選擇詞匯,“就像娘親一樣。”
“你當時不肯跟她一起去云門館,一定傷了她的心。”李舒想象曲青君當時的心情,“我愈發不明白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不說好壞,她做的事情實在難以理解,比如為什麼一定要脫離浩意山莊,去創建云門館?”
“她和師父、師娘一定有極大矛盾。”欒秋說。
曲天陽舉行葬禮之后,曲青君要求任薔把浩意山莊交給自己。任薔不肯,曲青君才執意出走,脫離浩意山莊。當時的欒秋在曲青君的行動上依稀看到了父親的影子:想要極力擺脫人生污點的人,總是那樣迫切。
欒秋傷心,浩意山莊里的所有人傷心,除了任薔。他們責備曲青君,斥罵她、驅趕她,唯有任薔愿意一次次開門迎接,與她對燈長談。
有一次,欒秋為多日難以入眠的任薔煎好藥、端過去的時候,聽見曲青君在房中嗚咽:“……若不是我一次次退讓,他就不會死……他是因我而死……”
任薔出門接過藥碗,并沒讓欒秋走進室內。她站在門口目送欒秋遠去,欒秋回頭時,室內昏黃燭光把任薔照成瘦削纖薄的一片影子,在風中搖晃不止。
“……也許她做了什麼事,才連累師父身死。”欒秋說,“她始終心懷愧疚。但這愧疚不能讓她停步,她最終還是一意孤行,創立云門館,與我們斷絕了來往。”
“若不是我一次次退讓,唐古就不會死。”曲青君看著商祈月,“唐古確實是因我而死。”
當時已經找回椿長老的唐古,意外發現椿長老身邊的曲青君,就是多年前與自己在金羌有過一段露水情緣的女子。曲青君仍記得他,唐古為此狂喜不已。
但曲青君的冷酷和絕情和往昔一模一樣。她拒絕與唐古重溫舊情,催促唐古盡快回家,不要跟椿長老多來往。
唐古沒有聽。他愛過許多女人,見過許多女人的羞澀和欲拒還迎。曲青君從來沒有小兒女姿態,但椿長老與她畢竟關系特殊,唐古被往日的舊夢沖昏頭腦,他開始乞求椿長老從中斡旋,幫忙說服曲青君與自己相好。
“唐古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我。”曲青君笑了笑,“他竟然以為,椿長老能夠說服我去做不樂意的事情。”
商祈月死死盯著曲青君眼睛。她在這雙上了年紀但仍舊靈動清澈的眼眸里,看到了與椿長老截然不同的魂魄。“唐古最后做了什麼?”
“我不肯和他見面,他便聽了那人的建議,裝扮成椿長老的模樣,約我在四郎峰見面。”曲青君回憶,“我沒有去,那天天氣極好,我下山去別的幫派找老朋友。
第二日開始,四郎峰下起大雨,唐古的尸身被釘在山上,日曬雨淋。”
商祈月手足俱冷。曲青君之后說的一切,她聽得恍恍惚惚。
唐古死得太慘、太慘了。如此孤零零在異鄉離魂,卻還白白捱了她十六年的怨憎。商祈月心中一時空落落的,一切都匪夷所思,但又與她多年前的懷疑處處吻合。
“我對唐古從來沒有情意,但他畢竟是因為我,才受椿長老蒙騙。”曲青君看向商祈月,“商姐姐,他的死,你盡管怪我。”
“……你們是什麼關系?”商祈月只感到背后生出寒意,雞皮疙瘩在手肘層起,“你和椿長老,究竟是什麼關系?”
日頭西沉,峽谷中先暗下來,黑夜逐寸覆蓋。曲青君開口時,仿佛銳器在冷夜中被露水擊打。
“我和他是血親。他也是我此生所見之人中,最卑鄙、最惡毒也最無恥的一個。”她說,“我來金羌,只為取他性命。”
苦煉門。
不點燈燭的地方,伸手不見五指。
椿長老在這樣的黑暗中如履平地,長及地面的袍子遮住了他的雙足,看不到他如何行路,人仿佛在地上飄動一般捉摸不定。
他拎著一個苦煉門弟子從千江的家中走出來。那弟子只剩一口氣,半張臉皮幾乎被他剝去,唯有嘴巴能喘息說話。
“千江……千江長老出去了……稚鬼長老給他送來訊息……去了哪里我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椿長老沒有聽完,抬手將人甩出山崖。
山崖底下正是李舒、星一夕等人幼時住過的深谷。如今深谷縫隙中已經沒有小孩,被拷住的盡是犯了錯的苦煉門弟子。
地上幾具新鮮尸體,縫隙中蜷縮身體的人們麻木地看著又一個人從高處墜落,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