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喜歡看別人快樂,也喜歡看別人痛苦,這兩者他自己分不清楚更中意哪一個——但他曉得,自己不樂意見到別人傷心。“傷心”是漏斗里的大石子兒,卡在漏嘴上,永遠落不下去,永遠明晃晃堵在那里。李舒吞不下咽不掉,他從來都討厭。
別人在他面前傷心,會讓他渾身發毛、發癢,難以紓解,又沒辦法立刻忘記。他現在就是這樣的感受,可走不掉,只能繼續坐在原地,全身不舒坦地和欒秋說話。
“你娘親是不是最喜歡秋天?”他沒話找話說,“還是你出生在秋天?”
欒秋笑了:“曲洱跟你說了什麼?”
李舒:“沒說什麼,我們一起痛罵欒蒼水。”
欒秋:“怎麼突然對我的名字感興趣?”
李舒:“因為……”他不知道怎麼解釋。欒蒼水,蒼天之蒼,長水之水,意境浩渺,余韻綿長,多麼好的名字。李舒只是突然想知道,對自己這個意料之外的孩子,欒秋父親在他的名字上寄托了怎樣的祝愿。
“我的名字是夫人起的。”欒秋說,“也就是蒼水的母親。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歡秋天,但我娘親非常憎厭秋天。因季節變化,每到秋天,我娘身上就會起一片一片的紅疹,坐臥不寧,無法安寢,積年累月如此,實在非常痛苦。”
欒秋看著夜色回憶。
“娘親討厭秋季,已到了看見‘秋’字就頭疼不適的程度。這件事我跟爹爹和夫人說過,原本是希望他們能憐憫母親,不要逼她。她這些年過得并不好。”
那塊名為“傷心”的石塊消失了。李舒心里頭的漏斗正燒起火來。他懊悔極了,今日應該毫不猶豫,在欒蒼水肚子上刺幾個洞才對。
可欒蒼水也并非罪魁禍首。李舒心頭別扭,不知道說什麼才可安慰欒秋,干脆遞過酒壺:“你喝吧。”
欒秋接過酒壺喝了一口,想想笑道:“可是不巧,我偏偏喜歡秋天。”
四郎峰四座峻嶺,長滿了秋季會變色的樹木。進入深秋時節,漫山遍野如燃燒大火,蒼天碧空之下,燦爛得令人窒息。欒蒼水出生后,欒秋就被送到了浩意山莊,從此極少回家露面。年年月月,他熟悉四郎峰周圍的一切,年幼時每每秋季,他便爬上正堂屋頂看山。曲天陽發現后,抱著曲洱、背著欒秋,施展輕功躍上四郎峰峰頂,帶他倆俯瞰天地江山。
“……你師父真好。”李舒說這話,是真心實意,也有無窮愧疚不安。
“謝謝你。”欒秋卻說,“你也很好。”
他舉起酒壺想跟李舒碰杯,李舒酒杯已空,只好用裝花生米的碟子,輕輕一撞。
欒秋這一夜喝得暢快,說了很多過去的事情,快醉倒的時候忽然揪著李舒衣襟:“你的事呢?你怎麼什麼都不說?”
他說完就倒在院子里呼呼大睡,李舒干脆把他拖進自己房里,和衣同他一起躺下了。
欒秋次日起來,面色蒼白左看右看,越過李舒下床。李舒被他驚醒,手指勾起頭發,裝作醉吟吟地笑:“好人,走得這麼急呀?”
破門而出的欒秋穿過山莊回自己房間,正在樹下喝粥的于笙、曲氏兄妹和練武的卓不煩盯著他面紅耳赤,游魂般飄過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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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李舒:所以說,酒量不好的人,不要隨便喝酒。
欒秋:什麼?
李舒:酒駕是犯罪。
欒秋:聽不懂。(又面紅耳赤地走了)
第12章 錯局(5)
距離誅邪大會還有幾日,除了面熟的幫派和令人生厭的欒蒼水時不時來滋擾外,李舒在四郎峰上還見到了不少從未見過也從未聽過的新幫派。
這些新幫派的人大多面生,和老牌幫派相比,不氣定神閑,也不怡然自得,總是有些惴惴似的,連說話都很少。他們中大部分人沒有統一的裝束,更沒有統一的佩劍或者武器,口音蕪雜,吃力地說著雅言官話。李舒聽得自然也吃力,但他閑得很,又說又比劃,才明白這些人都是來浩意山莊見欒秋的。
如今江湖上最大的事情,就是誅邪盟的重組。
過去的傳說、曲天陽與浩意山莊、傳說的隕落,以及明夜堂的財大氣粗、明夜堂的氣勢恢宏……不同的傳言被風挾帶著,流遍大瑀的角角落落。這些最少僅有一個人的新生幫派也想湊湊熱鬧,或是徒步或是騎驢騎牛,從五湖四海來到江州城。
有的去江州城找明夜堂,而那些仰慕曲天陽和浩意山莊的,便紛紛涌上了四郎峰。
“你是什麼門派?”李舒逮住一個騎牛的少年問。那孩子只有曲渺渺和卓不煩年紀,臉龐稚氣,那牛居然還是耕牛,兩把斧子掛在牛身上。
“不知道。”少年摳摳鼻子,“名字還沒起。”
李舒:“門派幾人?”
少年:“就我一個。”
李舒左右瞧瞧,圍著他的都是洗腳老農、年幼稚子,勉強有幾個青壯年男女,他伸手去摸他們脈門,武功稀疏平常。
“就憑你們也想混進誅邪盟,求名聲?”李舒忍不住大笑。
“俺們不求名聲。”農人打扮的江湖客說,“俺們就想會會苦煉門那些惡鬼!”
李舒心中暗翻白眼,翻墻回了浩意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