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明夜堂太會掙錢了。江湖人多是布衣俠客,明夜堂這種穿得靚麗光鮮的,看著就讓人別扭。窮途出英雄,末路見真章,明夜堂走的不是尋常江湖人那一套,自然也不那麼受尋常江湖人待見。且明夜堂財大氣粗、出手闊綽,沒錢的江湖客嘴上不說,但心里始終覺得在他們面前總是矮了那麼一截。
二是明夜堂和朝廷中人有聯系。什麼北軍的統領與堂主章漠是拜把子的姐弟,什麼北軍狼面侯是明夜堂摯友,還有幫派中這個那個,與朝廷中大官有密切書信來往,總之聯系緊密,切不斷斬不開。江湖人以武犯禁,只在意江湖規則,最看不慣朝廷中人,但凡跟朝廷鷹犬沾上關系,都要受眾人唾棄。坊間更有傳言:如今端坐龍位的那個,曾受過明夜堂許多幫助。
兩個原因相加,足以讓江湖人對明夜堂頗有微詞。
李舒裝作不懂:“心眼真小啊。”
“這怎麼是小心眼?”欒秋不愛聽這話,“這是有原則。”
他認為自己必須向李舒解釋清楚,這偌大江湖,并不是只有自己一個“小心眼”。江湖客有許多不落在紙面的規矩,是從他們踏入江湖那一天開始就刻在血肉里的堅持。
“對明夜堂有異見的幫派其實很多。”欒秋說,“是的,我不喜歡他們。今天拿魚來的七霞碼頭韋問星也一樣。他得知明夜堂要牽頭重組誅邪盟,半個月后還要在江州城里舉行什麼誅邪大會,心里氣不過,才特意來找我。我……”
他猶豫了,李舒接話:“你讓他失望了。
”
沉寂中,小院里的兩顆孱弱梨樹被夜風吹動,落下稀稀拉拉的梨花花瓣。樹生來病弱,樹干只有胳膊粗細,是從正堂旁邊那棵遮天蔽日的樹上,折枝栽下的。山莊人走的走散的散,這個小院也沒人著意打理,樹便一直半死不活地撐著。
后來李舒來了。或許因為有人捉蟲澆水,這兩棵雖然開得晚,但勉強也有了個花樣子。
花瓣像被擊碎的、輕盈的蝴蝶翅膀。月色把它染得更冷更冷,它落進李舒手中酒碗,浮在琥珀色酒液上。
李舒正在發呆。
對欒秋來說,這實在很新鮮,仿佛這個聒噪、多話的青年突然間冷卻了,幽暗陰影斑駁地在那張惹人厭煩的臉上輕顫。他手端酒碗,盯著李舒安靜的側臉看。
和要不要樂契的命相比,趁著重組誅邪盟的機會把大瑀江湖正道一網打盡,才是李舒最想做的事情。
明夜堂想用樂契引出自己,而自己則可以利用樂契,反將一軍。
誅邪大會正是最好的機會。大瑀重組誅邪盟,看來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那麼他李舒必須讓浩意山莊當這個領頭人,否則苦煉門危矣。
他打定主意,看向欒秋,發現欒秋也正看著自己。
“你不說話的時候,像個正經人。”欒秋說。
李舒:“謬贊,我不想當正經人。”
酒碗里還剩幾滴,欒秋舉碗仰頭,伸舌去接滴落的酒液。滴干了還嫌不夠,還要去舔碗沿。
“欒秋,不行。”李舒忽然說。
欒秋收了舌尖,看看那碗,才想起李舒剛剛也用這碗喝酒。雖不知道他喝的是哪個方向,但……欒秋舉著那碗,放下也不是,繼續拿著也不是,耳朵又微微地燙起來。
“重組誅邪盟這件事,絕不能交到明夜堂手上!”李舒擲地有聲。
欒秋:“……嗯?”他這才想起自己一開始說的是什麼煩惱。
“一,你不喜歡明夜堂,我也不喜歡,江湖上還有許多人都不喜歡。誅邪盟即便散了許多年,如今說出來仍舊是響當當的名號,否則也不會有這麼多人來找你。”李舒說,“你師父一生磊落,甚至為誅邪盟而死,你就忍心這樣把他一生最重視的東西交到你看不起的人手里?”
欒秋聽得愣住,良久才反問:“你認識我師父?”
李舒心想十六年前死得這樣透,我還怎麼認識?他懷疑欒秋酒量不行,已然有些醉了。“李舒最遺憾的,是從來沒有機會見一見曲天陽曲老前輩這樣的大英雄。”
欒秋:“不對,你一直看不起我們這些江湖人。”
李舒惱他醉了也如此敏銳:“若是我認識了曲老前輩,我早就拜入你們浩意山莊,正經八百地當你的師弟了。”
欒秋點頭:“對……沒錯,師父向來頂天立地。你見了,一定折服。”
李舒又說:“第二,明夜堂這樣不正經的幫派,能好好經營誅邪盟?里外都是銅臭味兒,斂財法子說不定比我想的更奸更壞。日后別人提起誅邪盟,只怕連曲老前輩和浩意山莊的英名也被污損。”
他深諳欒秋這種人的顧慮,字字切中要害。欒秋聽得入神,笑道:“銅臭味兒,你倒有自知之明。”
懶得與他辯駁,李舒急急說第三點:“三,你身為練武之人,不說建功立業,也要懲惡揚善吧。苦煉門這樣的……”他牙一咬心一橫,“這樣惡毒奸狡、人神共憤的邪派,必須斬草除根。
依我看,把那門主剝皮拆骨、掏心挖肺,才能讓天下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