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房間傳來女人的聲音,上了年紀的,有些尖利刺耳的上海話,問他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要賺錢啊。”那人沒好氣地說。是男人的聲音。
絲襪、裙子被脫下來扔到地上,然后鏡頭上移推進,轉到鏡子上,裸著上身的那人用手撐著桌沿,躬下身去看鏡子里的紅唇,嘴唇開合,語氣不耐煩地答門外的話:“催什麼催?我有催你早點去死嗎?”
鏡頭再往上移,顯出了鏡子里雌雄莫辨的一張臉,那人用水把手帕打濕,一點一點地抹去臉上的妝,嘴里哼著的小調時不時被門外打斷,然后他會不耐煩地罵幾聲。
片頭的字跳出來,扭曲的“紅男紅女”四個大字,曹燁這才稍稍回過神。
李廿。如果沒記錯的話,在金像獎結果出來之前,幾乎所有影評人都清一色地說梁思喆會是那一年華語影壇最大的驚喜。
原本沒辦法想象梁思喆異裝的模樣,但這片頭一跳出來,才發現這角色居然跟梁思喆有一種奇異的契合度。
難怪當時曹修遠為什麼會再次啟用梁思喆做主角,很難想象還有哪個男演員能演出這樣的李廿。
片頭退去,燈紅酒綠的環境下,李廿端著酒送到歌廳的包間里。
李廿很美,但這種美沒辦法淡化他身上的男性特征,任何人一眼看過去,還是能辨認出他是個二十出頭的男生。
李廿在歌廳做事,混在一群陪酒女中間,用老板娘的話來說,李廿就是專門去伺候那些變態男人們的,他們知道李廿是男人,一邊對他感興趣和上下其手,一邊又喜歡用言語侮辱他——“你真是男人啊?帶把兒的嗎?那把兒能用嗎?”
他們說這話時,李廿默不吭聲地坐在一邊,他不太諂媚,看上去有些冷淡,但這份冷淡讓那些男人更加興奮。
李廿缺錢,母親罹患重病,他需要這份陪酒的工作。雖然那女人自打幾年前發現了他的異裝癖好后,就每天打他罵他,但李廿還是不得不掙錢給她治病。
這份陪酒的工作讓李廿開始有些抗拒穿上女裝,因為每每穿上,就意味著他又要忍受被羞辱的處境。
片子后半程,一直忍氣吞聲的李廿終于爆發,跟客人大打出手。他的假發被扯下一半,被男人們踩在鞋底下,裙子也在打架中被撕裂,離開包間時他接到母親病危的消息,就這樣狼狽地趕去醫院。他等在醫院門口,有男人靠過來,為他披上了一件西裝。
李廿再次穿上女裝是在母親的葬禮上,來殯儀館的人都回頭看他,但他沒理。他買了一束新鮮的花放到墓碑下方,盯著黑白照片上的人看了好一會兒。
那晚他辭了陪酒的工作,回到家,他踩著高跟鞋,在月色下跳了一支舞。就像片頭那樣,鏡頭只拍了他的小腿,紅色高跟鞋踩著舞步敲在地板上,看上去很美。
片尾曲響起來,曹燁半晌沒回過神。
難怪曹修遠當時會在頒獎禮后懟記者。梁思喆在這片子里顛覆出演且足夠驚艷,居然沒能憑借這部片子拿到影帝,實在讓人不平。
不得不承認,在這部片子里,曹修遠作為導演也足夠出色,片頭李廿脫高跟鞋時,躬下身小心地擦掉上面的污跡,到中后段他回到家用力踢下高跟鞋,一只鞋踢得老遠,另一只鞋重重踢到了墻上,只這一個細節,就能看出李廿對自己異裝癖好的態度變化。
曹燁去找了當年的相關資料,新聞上說,《紅男紅女》的結局片段是曹修遠親自改寫的。編劇原本想在李廿穿著異裝參加母親葬禮的一幕結束,可曹修遠在最后加上了月色下的那一支舞。
寫報道的記者大概是曹修遠的影迷,說內地大概只有曹修遠,會給一部關于異裝癖的片子添上這樣一個既美又充滿希望的落幕。
曹燁回想月色下的那支舞,他想大概梁思喆那句話是對的,近十年來他沒看過曹修遠拍的片子,幾乎忘記年少時他心目中的那尊神祗是怎樣發光的。
這片子讓他意識到,父親身份之外的曹修遠的確光芒四射,可這些年他一直把自己縮在曹修遠帶來的陰影處,拒絕站得稍遠一些,脫離兒子的身份,站在一個“人”的角度,客觀地評價曹修遠。
再看一部片子吧,曹燁發了一會兒怔,然后走到架子前,《望川》還是《十三天》?
《十三天》是他跟梁思喆共同的回憶,也許可以跟梁思喆一起看……只是為什麼其他片子都只有一盒,《十三天》卻有兩盒?難道是刪減版和未刪版的區別?
這樣想著,他拿起影碟,盯著《十三天》的封面看了一會兒,那封面他再熟悉不過,是梁思喆的微信頭像。
他打開碟片盒,里面飄出了一張薄薄的紙。
曹燁沒來得及彎腰去撿,因為他看見了碟片盒里的照片。
他一眼認出了照片拍的是茵四街,準確地說,是冬天下雪的茵四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