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沒有人管他上不上學,吃不吃飯。
他十六歲了。可以養活自己了。
高中都沒畢業,身體也不強壯,而且還那麼難看的白化病病人,能去哪里打工?
工地不要他,端盤子人家也嫌棄他。
晦氣。
所有人都覺得他晦氣。
認識他的人更是信誓旦旦,說他克死了父母。這種白化病的小孩兒就不應該養大。
父母沒有房子,他付不起租金被從房子里趕出來。
手里的錢很快花完,他又找不到工作,只好去陰暗的小巷里等著飯店把客人吃剩的東西扔出來。
可是就連撿垃圾,人家都嫌他礙事。
自從某個廚師在后巷里尿尿,一扭頭看到個鬼似的白影蹲在地上吃剩飯、被嚇得當場失禁以后……他就不再被允許去翻垃圾桶了。
他只能像做賊一樣,去偷。
怎麼會活成這個樣子啊。
如果沒有白化病,他的人生會好過一些嗎?
至少,撿垃圾的時候,看起來不會那麼像鬼。
也不被那個發狂的廚師追出來暴打一頓了。
事實上,當那個廚師確認他不是鬼而是人以后,就不再害怕他了。
而是見他一次,揍他一次。
沒關系。他習慣了。廚師畢竟怕鬧出人命,下手沒有他爸當年那麼狠。
……可是當某個深夜,當他再一次被打得鼻青臉腫、連腰都直不起來的時候。
他坐在一地污水的后巷地上,仰頭看到圓圓的月亮。
街上的飯店里傳來電視機中秋晚會的歌聲。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飯店里的人們,把酒言歡,熱熱鬧鬧。聚在一起,跟著電視里的女歌手放聲高歌。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哦,對。今天是中秋啊。難怪月亮這麼圓。
他背靠著冰冷的磚墻,屁股下面是濕漉漉臭烘烘的地面。
飯店里的客人們已經唱到最后一句。
“但愿人長久……”
“千里共嬋娟……”
好餓哦。
他聽到自己的肚子咕嚕嚕地叫。又餓又痛。已經快連肚子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雖然是中秋,但是廚師已經在提防他了。今天不會把剩飯剩菜拿出來。明天也是,以后都是。周圍所有的飯店也都是。
好餓哦。
他坐在冷冰冰硬邦邦的地上,仰頭看著圓圓的月亮。
忍不住抱頭痛哭起來。
哭聲傳到路過的醉漢們耳朵里,醉漢們扭頭看了他一眼,果然又被嚇到,“臥槽”之聲不絕。
他看到他們被嚇得倒退兩步、然后罵罵咧咧地朝自己走過來,就知道自己又要挨打了。
想逃,可是腿太疼了。膝蓋那兒剛剛才被廚師踹了一腳。很疼很疼。
他掙扎著走了兩步,又摔下去。很難看的狗吃屎。
醉漢們哈哈大笑著。走過來,拿腳踢他,拿玻璃瓶砸他。
他抱著頭,蜷縮身體捂著肚子。痛得滿頭冷汗。
卻不求饒。
求饒沒用的。
這麼多年了,他習慣了。
求饒沒用的。
只要護住頭,護住肚子,護住他最脆弱的地方,就可以了。
像某些動物。他以前在動物世界里看到過。某些動物遇到危險的時候,會把身體的一部分拋棄。好讓捕食者放棄繼續追它。
他也是這樣的。
把后背露出來,給他們踢就好了。
隔壁飯店的電視機里還在唱:“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醉漢們對他拳打腳踢,打得興起,也跟著一起大聲哼哼:“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
他閉著眼,咬著牙,等待這一切過去。
這麼多年了。
他已經習慣了。
不會有人來救他。不會有人保護他。
所以他一直在忍耐,一直在忍耐。
他甚至在心里跟著哼唱:
千里共嬋娟。
……
不知過了多久,拳打腳踢終于停了。
那幾個醉漢拎著啤酒瓶,哈哈大笑著走遠。
他在地上躺了一會兒,覺得冷,就從地上爬起來。
腦袋上挨了幾下,整個人暈乎乎。眼睛也腫了,睜開眼看不太清楚東西。
好餓啊。
好餓,也好痛,現在還很累。
他費了很大力氣,才重新靠回到墻壁上。仰起頭,看著天上的月亮喘氣。
做人原來這麼痛苦的嗎?
如果出生前知道這樣,如果出生前有選擇,那還不如不要做人。
有點想哭,但是身上太痛了。一動就痛得受不了。
所以他只能喘著氣,看著月亮淌眼淚。
……直到視野里,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
那是個優雅俊美,笑容溫潤的男人。
哪怕在很久很久以后,他回想起和那位先生初見的那一幕,仍然覺得心跳加速,悸動不已。
男人似乎只是路過這里,很偶然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就被吸引了目光。
男人走過來,在他面前蹲下。
“你是什麼,白化病嗎?”男人問。
不知是出于什麼心情,那時候的他,竟然對著這樣一個奇奇怪怪的陌生男人,咧開嘴角笑了笑。
“是吧。”他說。
男人似乎覺得他的回答很有意思。目光在他的臉,脖子,手掌……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停留。
“你快要死了哦。”男人歪了歪腦袋,笑了下。
“是吧。”他感到頭暈,聲音很低。迷迷糊糊,感覺自己快要睡過去。
“做人很累吧?很不開心,很弱小。”男人說。
語氣不像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