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秋天了。
他記得他失蹤的時候是夏天。
江耀回到房子里,噔噔噔地跑上了三樓。
二樓是父母生前居住的主臥,三樓是次臥。
父母離世這麼久,江耀還是習慣住在自己位于三樓的次臥。
他去換了一身衣服。
夏天的,短袖短褲。
他在庭院里搭起架子,張開畫布。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很笨拙,很茫然。很努力地回想著當年母親為他做這一切時的步驟和動作。
這應該不是一件困難的事,但他做得并不是很好。
畫布不夠平,邊角固定得不夠穩定。
江耀試圖磨平畫布上的褶皺,卻發現那是徒勞的。
然后,手就自己動起來了。
江耀坐在畫架前面。鴉睫之下黑白分明的眼睛,靜靜地盯著自己的手。
那雙手在他沒有主動控制的情況下,開始調整畫布四周的釘夾。
畫布很快就變成了漂亮平整的樣子。
可以畫畫了。
江耀在調色板上擠出顏料,抓著畫筆,隨意涂抹。
蕭瑟秋風吹拂著他短袖下的皮膚,毫不留情地帶走熱度。他的體表溫度在自然規則下出現輕微的下降。
但他不在乎。
他仿佛對外界無知無覺。
只是專注于眼前的畫架。
很快地,他松開手。
啪。
沾滿顏料的畫筆,啪嗒一下,掉到了腳邊。
江耀彎腰去撿。
畫筆掉進草叢里,顏料濺到腳踝上。
他看到自己腳踝上艷麗濃稠的顏料,身體忽又一震。
他丟下畫筆,丟下畫架,很快地又跑回房子里。
噠噠噠。
尚未干涸的油畫顏料順著腳踝往下淌,像一只肥大油膩的蟲子往他鞋子里鉆。
噠噠噠。
他跑過父母曾住的二樓,去三樓自己的房間換褲子。
是長褲。
他記得是一條白色的,很柔軟舒適的長褲。
是家居褲嗎?
是家居褲吧。所以是淺色的,不耐臟,很寬松很舒服。
所以明黃色的顏料濺上去的時候非常明顯。
……是黃,還是紅?
江耀一邊噠噠噠地在大房子里跑,一邊認真地回想。
他穿上長褲,重新坐回到畫架前,調好顏料。
他想起來了。
他能夠很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顏色,當時的風,當時盛夏庭院里植物茁壯生長的味道。
那個在水池邊接水,彎腰澆花的背影。
江耀嘶啦一聲,扯下原先那張畫布。
很快換上另一張。
這次,他的動作熟練一些,卻也粗暴很多。
他第一次對外界展現出明確的攻擊性,而攻擊性的對象是一張無辜的畫布。
要不是畫布質地結實,恐怕會在他粗魯的動作下破損。
江耀很快換好畫布。他抓起畫筆,在上面胡亂涂抹。
然后。啪。
他松開手,畫筆于是再次掉下來。
在同樣的位置同樣的角度,以同樣的速度同樣的力度,掉進草叢里。
油畫顏料濺起。
明亮的橘黃濺滿他的褲腿,像一腳踩進向日葵花田。汁水四濺。
江耀彎下腰,伸手去撿畫筆。
——然后呢?
他的指尖觸碰到了畫筆。筆上還帶著一點點溫度。
他自己的體溫。
——然后呢?
江耀抓著畫筆,茫然地坐起身。
他環顧四周,像是不明白為何自己身在這里。
為何自己仍在這里。
他的畫筆掉了。他的褲子弄臟了。
他的媽媽匆匆忙忙地進屋去拿布給他擦。
……然后呢?
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
大大小小、字體各異的“然后呢”,像電腦系統崩潰般瘋狂砸進他的大腦里。
江耀茫然地抓著畫筆,看著面前雜亂無章的畫布。
腦子里被無數個“然后呢”填滿。
【江耀,不要再逼自己了。】
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聲音。
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
三個字組成的音調,聽得多了就覺得怪異。
各種各樣的字體,各種各樣的音調,不斷地大量地擠進大腦。像螞蟻進軍,像洪水奔涌。幸好腦容量巨大,僅僅是幾萬句“然后呢”還不至于撐破腦殼。
江耀坐在畫架前,緩慢地眨了眼睛。
啪。
畫筆再一次掉進草叢里。
這一次的顏色不太一樣。明亮橘黃里沾著幾根草莖。
江耀再一次地彎下腰去。
他撿起了畫筆。
他看到自己的褲腿濺上濃麗顏料。
缺了匆匆忙忙進屋去拿布來擦的人。
風里的味道,太陽的溫度都不一樣,但那都沒有辦法。
然后呢?
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
江耀直起身子。
抓著畫筆,在臟兮兮的畫布上再次涂抹。
啪。
畫筆掉落。他彎腰撿起來。
啪。
啪。
啪。
……
【……江耀。】
【江耀!】
在第無數次彎腰撿起畫筆、想要重復這個過程時,江耀發現自己的右手生生頓住了。
他抓著畫筆的手,停頓在畫板上。像自行車被鎖住輪胎,他的關節卡死,無法再動。
江耀臉上漸漸露出一種疑惑的神情。
【江耀……】
【夠了……別再這樣……】
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個聲音。
是誰呢?聽不太清楚。
腦子里太多聲音了。
無數個“然后呢”,像尖牙尖嘴的小人。高聲尖笑著在他腦子里跳舞。
他被跳舞小人驅使著,和它們一起歌唱。
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