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們剛來報到就被發了降落傘,直接隨隊行動,有幾個看上去年紀很小,站在各自忙碌的人群中,表情有些無措。
陳今當哥哥當慣了,愛照顧人,尤其見不得跟自家弟弟差不多大的孩子受委屈,整理好自己的裝備,便走到那幾個新兵面前,一言不發地開始給人收拾。
收拾到一半,他發現這些新兵身上的裝備根本就不全,光知道自己要去打仗,抱著槍就不撒手了,其他的一概不知,一看就是沒訓練過幾天就被拉上來補充兵力的。
陳今感到頭疼,把煙掐了,開始了連番發問。
“槍背好,你是想落地的時候把自己下巴戳穿嗎?”
“槍有了,子彈有了,應急口糧領了沒?”
“你是醫務兵?你的醫療包呢?自己干啥來了都不知道?”
幾個新兵中,有的點頭,有的搖頭,看樣子不是一般的迷糊。
“一會兒就上飛機了,趕快找連長要去,”陳今指了指停機坪后面,“就那邊那個,頭最大的。”
“快去,呈縱隊,跑步前進!”
新兵剛來,連自己的指揮官都沒見著,就稀里糊涂地就被陳今給指揮了,被他說得一愣一愣,最后還真排成一列,跑步走了。
陳今過了把當官的癮,又點了根煙,慢慢悠悠地抽著。
“陳今你啥時候把頭給剃了?咋著,想斬斷情根啦?”F連一個認識的士兵朝他喊,“你媳婦能答應?”
陳今掏了掏兜,把上回借人家的打火機,跟著半包煙一塊扔過去了,大笑著罵道:“傻逼,拿著煙滾。”
這幾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問他剃頭的事,他真想扔下一句:我媳婦兒給剃的,你們少管。
排長走過來清點人數,一巴掌拍他背上,“你小子挺出名啊,吹牛都吹到F連去了。”
陳今悻悻地笑:“還行,一般出名,畢竟長得帥。”
就在這時,連隊的集合哨吹響了。
引擎轟鳴聲中,無數傘兵昂首挺胸,整裝待發,即將奔赴屬于他們的戰場。指揮官告訴他們,這是一場史上最大規模的空降行動,而他們將成為書寫歷史的人。
子彈壓滿了膛,每個人都揣著滿腔熱血,為榮譽,為勝利,為身后的家鄉。
這是陳今上前線以來,第一次在白天跳傘。
定日期當然和他們這些大頭兵沒關系,他們只管悶頭往下跳,頂著朝他們而來的密集的槍炮往下跳,站穩了立馬找自己連隊的集合標志,D連是黃色的煙。
陳今尋思,有月亮的晚上應該是最適合跳傘的時候,之前總是這樣。
去莫城那晚,夜空尤其的亮,陳今閉上眼睛就能想起那輪沾了血的月亮,他的第一任排長就死在那晚,還沒跳傘就被打成了篩子,眼睛睜著,腸子流了一地。還有云峰死的那天,月亮也特亮。對了,那天是中秋節。
陳今對自己第一撥戰友有點特殊的感情,只可惜他們幾乎都死光了。
飛行時間過半,機艙內沒什麼人說話,大都在安靜地嚼口香糖,陳今也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
忽然,旁邊有個人碰了碰他的胳膊,跟他說話:“哥,你落地的時候有沒有掛在樹上,或者掉進河里過?我不會游泳……有點害怕。”
陳今睜開眼,看見是上飛機前被他訓過的新兵,倒是有眼力價兒,知道得跟著老兵,還會自來熟地管人叫哥。
“我沒。”
又遇上一陣氣流,飛機劇烈晃動,陳今只覺得鼓膜生疼,沒什麼心思跟人聊天。
新兵倒是不尷尬,依舊十分開朗地朝他笑,露出一口白牙,“哥,你運氣好好呀。”
陳今也笑了,遞給他一片口香糖,“那就祈禱你運氣比我好。”
出發前,師部的情報部門進行了多次低空偵查,判定第一批傘兵落地后不會遇上激烈的抵抗,沒想到真是如此。
展開降落傘,飄在空中的幾分鐘里,陳今得以平靜地俯瞰這片陌生又并非完全陌生的土地,無需擔心流彈的襲擾,無需閉上眼睛,祈禱自己和戰友活著落地。
麥田散發著泥土的香氣,不遠處的梨樹開滿了白花,春意在戰火中一派盎然地生發著,仿佛沒有什麼能阻擋這旺盛的生命力。
陳今降落在一片平坦的麥地里,一如既往的“運氣好”。他掙脫傘布,扔掉副傘,摘下槍口上的保護套,進入戒備狀態。
然而這里寂靜得根本不像戰場。
一陣風吹來,純白色的梨花花瓣霎時間脫離了枝頭,紛紛揚揚地飄舞著,落在士兵們的肩膀上、槍管上。陳今攤開掌心,接住一片花瓣,縷縷清香飄入鼻腔,代替了想象之中的硝煙味。
他合攏掌心,帶著那片花瓣一起,尋著黃色的信號彈,快步前往集合點。
這篇田野上到處都是集合的空降部隊,唯獨有兩個人格格不入,陳今看到他們的第一眼就被牢牢吸引了目光。
那大概是一對住在附近農莊的新婚夫妻,跛腳的丈夫在妻子的攙扶下,坐到麥田中央的椅子上,仰起臉看著妻子為自己披上白紗。
風吹麥浪,唯有一樹梨花見證,他們如此認真地注視著彼此,任由越來越多的“不速之客”從天而降,絲毫打擾不到他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