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今在信里還是叫他陳天天,難聽死了。
陳今還在寫一些沒心沒肺的廢話,仿佛不知道從前線往后方送一封信有多不容易。
晚霞越來越濃,像一捧被稀釋過的鮮血,映在陳念眼里。陳念轉身背對夕陽,慢慢蹲了下來,他盯著地磚上的裂縫,瘦削的背脊像一張崩到最緊的弓。
他哭不出來,因為陳今不在。
從小到大,只有在陳今面前,他才能放肆地哭。
他痛苦地捂住臉,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跌,直到癱坐在地上。他覺得陳今是個混蛋,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子。
他猜陳今可能壓根就不知道,他為什麼一定要叫陳念這個名字。
暮色漸漸落下,程問音帶著寶寶出來散步,看到陳念家的院門敞開著,下意識往里多看了一眼。
陳念仰面躺在地上,胸口壓著一個信封。
程問音以為他暈倒了,急忙跑了進去,離近了才發現他是醒著的。
他推了推陳念的胳膊,叫他的名字:“陳念,你怎麼了?”
陳念沒有理會他,雙眼無神地望著天空,半晌,他按了按干澀的眼皮,坐了起來,將信封收進胸前的口袋。
他抹了一把臉,茫然地看著前方,說:“我想我哥了。”
程問音怔住了,他感覺陳念這句話不是對他說的,而是在自言自語,以至于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回話。
陳念撿了塊石頭,在地上胡亂畫著,整個人的狀態十分古怪。
寶寶坐在嬰兒車里,好奇地探出頭看他。
就在程問音在猶豫要不要帶寶寶離開,讓陳念一個人冷靜一下時,陳念忽然放下了石頭,開口說:“你知道嗎?我哥去參軍以前,什麼活都干過。
”
“在碼頭卸過貨,在工廠擰過螺絲,在餐廳當過服務生。”
“因為沒錢,我和我哥都沒上過什麼學,可能在你看來,我們這種人是既沒素質又沒文化的垃圾。“
“說出來你別笑話我哥啊,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攢錢讓我繼續念書。”
陳念看似是在同程問音講話,其實已經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一直在說,并不在意對象是誰。
程問音插不進去話,蹲下來和他平視,默默聽著。
“他去當傘兵,是因為傘兵每個月的補貼比步兵多七十五塊錢,可能他們不要命地跳傘,就值這七十五塊錢吧。”
“七十五塊錢……”陳念用力掐著眉心,念了好幾遍這個數字,冷笑一聲,“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算的,這錢怎麼還有零有整的呢。”
他幾乎將自己的額頭抓出了血痕,咬著牙,惡狠狠地說:“反正,我不許他死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陳念剛剛說了那麼多,語調始終是飄忽著的,像是在對著一片空氣喃喃自語,只有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一下子有了光亮,語氣也充滿了決絕。
程問音握住他的手,想給他一些力量,一遍又一遍和他說:“不會的,不會的那樣的。”
不知不覺,天已經擦黑了,最后一抹晚霞也即將褪去。
陳念仿佛夢醒了一般,抬起頭看了看天空,松開程問音的手,又一次躺了下來,用掌心蓋住了眼睛,說:“天要黑了,我想回家了。”
……
我想我哥了。
我想回家了。
晚上,程問音坐在沙發上回想陳念今天說過的話,越想越覺得難過。
十七八歲,應該是在專心念書,準備成人禮的年紀,可陳念卻早早體會過了生活的苦,現在還因為戰爭,日日夜夜憂心著遠在前線的哥哥,他唯一的親人。
正想得出神時,程問音接到了一通電話。
熟悉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一瞬間,除了電話線另一頭的那個人之外,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他的手心在冒汗,是緊張,也是期待。
放下電話后,他把趴在沙發上昏昏欲睡的寶寶抱起來轉了一圈。
寶寶還迷糊著,兩只小手茫然地抓了抓。
程問音“啵”地親了一口寶寶的臉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臉頰都浮著一層幸福的紅暈,“爸爸要回家啦,寶寶開不開心?”
第十四章
火車跑得比老奶奶走路還慢,時不時還要停下來,避讓運送物資和彈藥的軍需專列。沈柏淵快被晃吐了,恨不得把腦袋擰下來抱在懷里固定住,解開一顆扣子才覺得呼吸順暢了些。
他看了一眼對面的齊硯行,這人一路上沒說過一句話,火車怎麼晃都坐得端端正正的。
只是多看了齊硯行一會兒,他就感覺頭更暈了。
齊硯行手里拿著的針線、棉花、花里胡哨的碎布條,怎麼看都覺得跟他那張面無表情的渣男臉不搭,簡直違和爆了。
“你又搞……”他好想把這些東西給齊硯行扔了,“你現在是搞副業,倒騰小玩意兒了是吧。”
齊硯行從布條里挑出黃色系的,神情十分專注,仿佛面對的是比精密武器更需要謹慎小心的東西,“上次做的玩具是木頭的,太硬了,不過音音說寶寶很喜歡,我想再做個適合抱著睡覺的。”
“對了,寶寶現在會走路了。”
沉悶而悠長的汽笛聲響起,火車又一次停靠讓行,沈柏淵有一瞬間想跳窗,“我他媽知道了!你已經說過一百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