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時間只覺得難以接受,臉上滿滿的震驚之色,半晌發不出聲音。
王如麟微笑不語,將這首題詩謄錄了下來之后,他才轉頭看向逸禪先生:“先生,齊鳶此作如何?”
逸禪神色復雜地看了眼前面的年輕后生,半晌后道,“此作詩意通暢,氣度不凡。”之后嘆息一聲,提學幽玄,“幽社首……”
幽玄這才回神。他深吸一口氣,見大家都看向自己,顯然等著自己邀請齊鳶入席,緊咬牙關道:“如此,在下這就為齊公子單獨設一席。”
“單獨設席恐怕不妥。齊賢弟畢竟是學生,如何能單獨設席,居老師之上?”王如麟卻道,“我只做謄錄,倒也不必在上首坐著,我跟齊賢弟換一下便是。”
話雖這麼說,他人卻坐得穩穩當當,只含笑看著幽玄。
幽玄愣了愣,等明白王如麟的意思后,臉色迅速從灰白漲成紫紅色——王如麟代表的是浙江提學道,自己哪敢讓他去下首坐著?楓林先生和逸禪先生又都是名士巨儒,自然也只能居上首。
“請齊公子入座!”幽玄又氣又惱,渾身發抖,卻也不得不忍下屈辱,與齊鳶換座。
齊鳶淡淡一笑,客氣了兩句,果真去了上首席位,與王如麟同席。
若是換成旁人,齊鳶定然不會把一社社首逼到這種地步。但是幽玄設計陷害劉文雋,故意引自己入社在先,今日明目張膽欺負江浙士子,再次設局在后,自己便無須客氣了。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揚州齊家還仰仗著張御史保護,自己今天把事情辦好了,回京之前便可以借機向張御史提要求。
回京之路千里之遙,自己在金陵一戰后,真得能回去,能見到家人了嗎?
他心神恍惚了一瞬,入座后也乖巧起來。之后楓林先生、逸禪先生和王如麟各自出了一題,齊鳶之后幾次也不再口答,而是跟其他人一樣寫在紙上。
總共四題,他自己答了三道,第四道則在看到喬景云落筆時故意停了下來。
幽玄萬萬沒想到,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江浙一派竟然堵的別人連答題的機會都沒有。他意興闌珊,也知道大勢已去,恰逢午時設宴,他便做主張免去后面的比試,草草宣布喬景云為望社新社首。
這番虎頭蛇尾,又惹地江西分社的人心中不滿。這下殿內外的士子們無不出聲抱怨,幸好喬景云為人大方爽氣,在成為新社首后,他便當場提議了幾項新規,一是廣東福建等地的舉子,文社為每人提供二十兩盤纏,以資入京;二是舉薦江浙江西等地的家貧舉子做教官,解決生計之憂;三是為山東受災的社員提供避難之所,社員若帶親屬同住的,親屬需按官府安排開荒種地。
這三條一提,士子們無不轉怒為喜。
齊鳶沒想到喬景云這種爽朗直率的人,內里竟也大有乾坤。若他果真能做到這三樣,那得讓多少朝臣汗顏?
他心里暗暗佩服,同時又不禁好奇起望社每年的進項——怪不得喬景云憂心望社刊刻文稿的事情,看來這一行應當很賺錢?
——
當天夜里,棲園舉行大宴,喬景云請來秦淮名妓十六人為眾人撫琴唱曲。
一時間棲園中箏琶聲樂,唱和頻頻,才子佳人共同熏名香品佳釀。
連劉文雋都連連贊嘆,跟秦淮粉墨相比,這才是舊都風流!他攜梨香共同赴宴,進入棲園后才知道齊鳶和孫輅都沒來。
齊鳶和孫輅此時正在江邊為楓林先生送行。
今日師生相見,按說要小聚一番的。但午宴時楓林先生突然得了信,說家中老妻感了風寒,于是老先生立刻收拾了行禮要回松江府。
他原是金陵人士,但這幾年一直寄居松江府,也正因此結識了逸禪先生。
“我與逸禪先生相見恨晚,此次在金陵相遇,逸禪先生贈了我一幅家傳名畫。”老先生站在船上,親自從包裹中取出一幅畫卷,交給齊鳶,“此畫為董源真跡,你我師生多年未見,為師手邊沒像樣的禮物,便以此畫贈你,你拿去玩吧!”
齊鳶愣了好一會兒,才將那幅畫接住。
他沒有告訴楓林先生,自己那晚也在得月館。其實那天他對這位老師的印象很不好,幽玄故意設計劉文雋,最終目的卻是為了自己,想也知道這人不懷好意——自己制藝再好,如今也只是剛剛考過了揚州府試。在高手云集的望社里,一個府試案首還不值得被人如此重視。
可那晚楓林先生并沒有表現出什麼,齊鳶當時便以為老先生大約厭煩小紈绔,所以并不關心這些。但是今天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老先生卻一次次偏向自己,為自己說話。
現在老先生更是以命畫相贈,讓自己拿去“玩”,顯然還是拿自己當孩子呢——那個會調皮搗蛋,會做打油詩的小紈绔。
“先生……”齊鳶茫然地喊了一聲,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老先生卻笑了笑:“你這孩子又要哭鼻子了?丟不丟人,都考出案首了還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