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遠伯府的幾年經歷,父母的困苦,太傅的期盼,齊家眾人的寬容愛護,這邊老師和知縣的一番苦心……一層一層地壓過來,他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應當北歸,還是要留在這里。
齊鳶時夢時醒,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人在旁邊輕輕嘆氣,隨后又覺額頭溫熱了一些,有人似乎在給他擦汗擦臉,又像是低聲在他耳旁說話……
臉上有些濕潤,自己哭了嗎……
齊鳶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唯獨一種清苦的草木氣息幽幽鉆入鼻子。那氣味苦得純粹,齊鳶聞得救了,漸漸沉靜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丟下這些,陷入了黑甜的夢里。
第二天一早,齊鳶在輕快的鳥鳴聲中醒了過來。
船上的紗燈已經滅了,船只泊在一處水亭下,遠處曙光氣明,煙波縹緲。齊鳶坐起身,發現自己躺在后艙的一間小室內,床上鋪著錦褥,被子上也有淡淡的鵝梨香氣,應當是熏過齊府售賣的帳中香。
他起身下床,身形稍稍晃了一下,想是昨晚醉酒的緣故,感覺額頭突突地跳著,口中也有些渴。
船家提著茶壺進來時,齊鳶正覺口渴。
“公子醒了?”那船家笑道,“公子先漱漱口。等會兒后梢生了灶就可以煮雞湯面來吃了。公子要是運氣好,一會兒或許能吃上鰣魚。”
春天正是吃鰣魚的季節,而鰣魚嬌嫩,離水即死,因此如果想要吃新鮮的鰣魚,都是讓人乘小艇去捕,艇上生好爐火,一旦捕到鰣魚,船上的人立刻收拾干凈下鍋。
齊鳶此時內心已經平靜了下來,他點點頭,謝過船家,余光看到自己手腕上纏著一段五彩絲線,微微一愣。
“昨天跟我一塊上船的那位公子呢?”齊鳶問,“他有沒有在船上?”
船家笑呵呵道:“那位公子剛走不久,看樣是有急事要辦,他臨走前叮囑說讓公子吃過了再走。”
齊鳶怔了怔,隨后點點頭,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潺潺流水。
船家候了會兒,看他沒有別的囑咐,便將茶壺放在一旁悄悄走了出去。
齊鳶等船家離開后,又抬起手腕看了看。昨天的五色絲绦被人剪下一段,編成了齊整的三股辮,最后兩尾相扣,又編出一個吉祥結,緊緊箍在他的手腕上。
齊鳶很難想象謝蘭庭在燈下編繩結扣的樣子,但他知道謝蘭庭一定照顧過自己,將自己挪到這間小室休息。
他更確定,對于京城的“自己”,謝蘭庭一定是知道什麼。
這人早早離開,未必是有急事,而是怕自己醒來后追問他吧……
腦海里千頭萬緒,齊鳶搖了搖頭,將紛紛冒出的猜想撇到一邊,開始認真思索起了出路。
他不可能拋下揚州的一切回到京城。先不說錢知府看得緊,不會給他出具路引,單是忠遠伯府如今的狀況,他若草率行事,也會很容易為齊家惹禍。
更何況如今齊家現在也處在風口浪尖,他得先把小紈绔的家人安排好再說。
至于京中情形,仍需進一步打探。
他之前小心翼翼行事,是怕謝蘭庭發覺異常。如今看來,這位指揮史大人手眼通天,或許早就發現了什麼,所以自己再跟婉君姑娘通信,可以試試找他幫忙,借用官驛。這樣一來一回,能快不少。
昨晚的情緒和茫然似乎只是一場醉酒后的錯覺。
齊鳶此時思緒漸漸清明,人也徹底冷靜下來,一手輕輕敲擊著窗棱。
其實接下來如何行事,只看府試成績了。
如果自己府試中了,那就一邊打探京中消息,一邊準備院試,只要過了院試,便有了生員身份,自己憑借生員巾便可以行走天下,到時候進京也方便。
如果沒有通過府試……那就跟齊家長輩商議,納粟入監,自己以例監的身份去京城!
日頭升起,霧氣散干凈的時候,船家果真將扁食做好,并端了一盤鮮嫩的鰣魚過來。齊鳶食指大動,謝過船家后也不客氣,在船上用過早飯,又讓船家將自己送回碼頭,自行歸家去了。
清晨時分,路上行人很少。齊鳶往回走了一里路,就聽前面有人大喊:“少爺!少爺回來了!”
齊方祖正在家里等得心急如焚,昨晚狀元巷的曾家邀他出游,齊方祖興沖沖赴約,等到船上卻被曾家百般羞辱,聽來聽去,竟然為了書院的事情。
那書院是他之前盤下來的一處廢棄的別業園林,齊方祖修葺過后,用來接待過不少游方僧人和途經揚州的道士,后來又拿它當過家館,請了名士大儒在里面給族中子弟授業解惑。
然而齊家子弟在讀書一道上都不開竅,齊鳶更是將老師氣走了一撥又一波。
后來幾個孩子被送去社學,齊方祖覺得這處別業雕墻綺閣,景色秀美,這樣放著未免可惜,因此將其捐贈出去,作為了揚州的一處書院。
書院的經營便由狀元巷的曾家接管。但是這幾年書院風氣漸下,其中山長、掌教等人全為曾家親戚,學田收入更是被這家占為己有,齊方祖心生悔意,再想將書院收回,卻遭到了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