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赤羅衣,腰束玉帶,腳踩紅緞云頭鞋,恍然艷色披身,他才突然明白孫師兄的擔心。
——神仙入凡,便是妖物,可不是招風攬火,要迷得那些少年五迷三道嗎?
錢知府帶領眾生童行禮。桂提學雖不情愿,但也跟孫公公與謝蘭庭勉強見了番禮,客套了幾句。
孫公公道:“雜家聽說錢知府在這考小儒童,覺得有趣,也來看看,錢大人已經考完了嗎?”
錢知府滿臉堆笑道:“尚未!尚未!”
孫公公昂首往人群里看:“這是要考哪一個?”
錢知府命齊鳶往前一步,孫公公搭眼一看,喜得“哎吆”一聲拍掌笑道:“好個俊俏少年!”又對錢知府道,“雜家是來看熱鬧的,這熱鬧要是看得好,人人有賞!”
桂提學微微皺眉,縣學訓話,本是為了勉勵眾生童,同時造冊送府考,這本是十分嚴肅的事情。如今讓這太監一攪,竟當成玩耍取樂了嗎?錢知府一味媚上,自己這個一省提學卻容忍不得!
他心中惱火,一甩袖子,往前邁出一步。錢知府見狀不好,立刻大聲“咳”了幾下,搶在前面道:“齊鳶!你且聽好了,今天的題目是‘筆尖兒橫掃五千人’,你既是本縣案首,就限你兩刻鐘之內破題。半個時辰之內做完全篇!”
“筆尖兒橫掃五千人”正是《西廂記》里寫鶯鶯被圍普救寺,張生挺身而出,說自己有救兵之策的一出。
孫公公不通文墨,原本還擔心自己聽不懂題目,這下一聽竟然是自己知道的,忍不住驚喜道:“好題!好題!這可是英雄救美啊!”
眾人哪能不知道這是英雄救美的橋段,如今紛紛將目光投向齊鳶,心中暗道,戲中鶯鶯有英雄相救,如今齊鳶,卻是要設法自保了。
大家或同情齊鳶,或幸災樂禍,或事不關己做壁上觀。何進等人則是暗暗思索,這個題目應該如何做,八股文從來是為了考試的才寫,怎麼還能從戲文里出?
這邊眾人緊張思索,齊鳶卻已經應聲道:“學生不才,請錢大人指點。”
說罷,不管眾人驚詫神色,朗聲道:“筆尖兒橫掃五千人。信退軍之策,筆若有鋒焉。蓋筆尖甚微也,五千人至眾也,張能橫掃之,其鋒孰敢當乎?”
“是也是也,”孫公公難得聽到這樣通俗易懂的,喜滋滋道,“筆尖那麼一點點大,五千人這麼多,張生如何能橫掃呢?”
眾生童壓根兒還想不到從何入手,見齊鳶張口就來已是驚詫,這人是神童嗎?神童都要動腦子先想想吧?又紛紛去看何進,心道何進倒是神童,他可能做得出來?
何進的臉已經變白了,他不相信齊鳶能做!怎麼可能?!
唯有桂提學微微蹙眉,齊鳶似乎是在借鶯鶯口吻作答,小女兒之思,一個未通人事的少年能懂嗎?
他凝神屏息,只聽齊鳶繼續道:“……雙文意曰:以寇氛之憑陵,而問策于儒生,鮮不笑其無濟矣。然而有文事者,豈無武備?古來折沖樽俎,而決勝廊廟者,又何必身歷行間而親冒矢石乎?則染翰制勝,若人久有奇策矣!出師表文,下燕書信,他不真有乎哉!
前此宮殿相逢,只以為柔弱士子,徒工翰墨已耳,不意鼓掌而前,竟為崔氏之干城,吾母子之幸也。
前此月夜酬和,只以為風雅文人,長于筆陣已耳,不意奮袂而起,竟做閨閫之甲胄,又我一身之幸也。
所以慮者:
儒冠儒服,未必如輕裘環帶者之坐鎮疆場也,而況群虜紛紜,幾如壁壘,堅難破矣。
誦詩讀書,未必如操弓挾矢者之御侮行伍也,而況烽煙告警,肆其猖狂,勢甚熾矣。
而他所恃者,非此一筆尖乎?……”
一路而下,愈發酣暢淋漓。桂提學越聽眉頭越發舒展,笑意展露。
他乃是一省督學,對齊鳶之作可謂聞弦歌而知雅意。然而其他人卻沒有這般捷思,一直聽到“非此一筆尖乎”,洪知縣以及眾生才漸漸回味過來。
齊鳶戲做,竟是以崔鶯鶯口吻,先寫相信張生有退軍之策,其筆有鋒。
孫公公擔憂張生的小小筆尖如何能橫掃五千人,齊鳶的意思卻是,張生的筆鋒誰人敢擋?
為什麼如此篤定?
因此先說書生退兵的道理——有文德教化的地方,豈能沒有軍備?更何況自古以來就有在酒席間制敵取勝不用武力的,決勝者何必親臨前線,一定是有奇策。
之后再行感慨——之前相遇以為他是文弱書生,只是會做文章善書法而已,沒想到關節時刻能捍衛自己母女
然后進一步講“慮”——書生未必如坐鎮疆場的將軍,更何況現在賊寇人多勢眾,氣焰囂張。
最后提出問題——所以他所憑借的,除了這一個筆尖還有別的嗎?
是啊?還有什麼呢?
場中眾人個個神色凝重,無一人走神,連不通文墨的孫公公和一向自傲的謝蘭庭都凝神細聽,似乎人人都成為了鶯鶯,隨他牽掛張生退軍,又恨不得人人變成張生,得此鶯鶯崇拜愛慕,不由心中得意起來。
唯有桂提學看出齊鳶正是以何進得意的寫文之法來作——極為排比工整,然而其情意愈淳,興致愈濃,誰能想到這只是他隨口而答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