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斟酌著回道:“ 回圣上的話,魏公公臉上的傷口頗深,乃利器所劃。臣只能盡力,時日久了或許可完好如初。”
天子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只抬手一揮,眾人退。
他踱到魏七身前,盯著地上殘留的幾滴血跡。
“ 你說了要留宮。” 昨夜抱著朕說的。
又一場對峙,疲憊的天子勉力挽留。
“ 榻上胡言。” 魏七亦不看皇帝,只雙手交握,聲音發虛。
鬧了一通,他再無力大聲吼叫。
“ 究竟,” 皇帝說得艱難,背在身后的手握緊自己垂落的發,“ 究竟如何,你才愿留下?”
盛怒過后只有哀求,終于丟了所有尊嚴。
“ 除非我死,否則絕不愿留下。” 魏七說得淡然,“ 也永不會是你的人。”
皇帝此刻只想問一問上天,問一問神明,為何生而為人會如此痛苦?
他伸手想要觸摸魏七面上貼著的白紗布,一聲'吾七'在喉間幾經翻滾,最終咽下肚中。
魏七避開他的手。
兩人沉默。
“ 你寧愿一死? ”
“ 嗯。”
天子蹲身,窩在榻前將魏七看了又看,目光里的愛與恨無處可藏。
幾瞬后,他道:“ 那你離宮罷。” 話里含著挫敗與疲憊。
魏七渾身一僵,不可置信。
“ 那……”
皇帝打斷他,“ 你母親與你一同去。”
魏七此刻才將目光又投向他,二人平視:“ 何時可離宮?”
皇帝苦笑,覆住他的手握緊,“ 再有幾日,中元節前,朕,朕……” 皇帝說不下去了,雙眼發紅,有些后悔了。
魏七這時開始心軟,他盯著天子頭上的發旋,“ 中元節后一日,請您準許奴才與母親離宮。”
“ 朕準了。” 一顆淚落在魏七手腕上,皇帝倉皇離去。
魏七不管前者的去向,只盯著腕上的水跡。
他用衣袖將手腕擦凈,連同起波瀾的心一塊,不留痕跡。
時年虛歲三十又四的天子終于學會如何去愛一個人,是愛而不僅僅是喜歡。
只可惜他愛的人回應他的是滿腔怨恨。
魏七派人傳話給他母親,說天子生辰近,自己不得空閑,這幾日不能再去看她。
但中元節一過,便能立馬接了她,母子二人一塊離宮。
陳王氏雖心有疑慮卻到底還是信任兒子,一聽能一同重得自由,總算能安下心來。
皇帝放了魏七,只要他繼續住在偏殿。
白日里再不敢見,只每日深夜趁人睡著后來瞧一瞧。
情|欲皆散,如和尚一般清心寡欲,癡情的做派又像是犀鳥,一心一意只鐘情一人。
魏七有時會醒來,裝睡躲避,免得兩人面上都不好看。
但他心中覺得皇帝只是一時難過,畢竟相伴六載,但要不了多久就會有另一個魏七頂上來。
五日后安喜也被皇帝放了出來,再有一月,交代完所有差事,他也要離宮養老。
安喜去偏殿見了魏七一面,兩人對坐著發怔。
良久后,安喜嘆息,盯著他臉上近小半尺長(十來厘米)的烏紫痂痕道:“你這又是何苦?圣上如此喜歡你。 ”
魏七說:“ 我是陳家子。”
安喜咂摸點味兒出來,卻只能嘆造化弄人。
“ 圣上……圣上其實……” 他想說圣上其實可憐,只是也說不出口。
他改口道:“ 你去了也好,帝王原本就是孤家寡人。”
魏七聽了心里有些難受,只是安喜這話也沒說錯。
“ 嗯。小的出了宮,在外頭等您,今后侍奉您養老。”
于是兩人又笑,也不知是否真就那樣開心。
后宮里得了消息,都知曉皇帝厭棄了魏七,后者應當快離宮了。只是喜悅之余卻也不見圣上召幸他人,每日都是忙于國事。
皇帝原先說再有幾日便是中元節,其實那時還未立秋。
真等到中元節前兩日時,大半月都過去了。
這夜里皇帝又來東偏殿,榻上的魏七面容沉靜像是睡得香甜。他臉上的傷口處抹著瑩白的藥膏,卻怎麼也遮不住底下令人觸目驚心的痂痕。
天子的手指像是想觸碰又不敢觸碰,僵硬地懸在傷口上方毫厘之處。
最終以唇代之,輕而又輕地如蟬翼點水一般吻了一吻。
魏七心神大振,極力克制著自己不要動彈睜眼。
皇帝知曉他已醒,只是仍舊抱了人往西暖閣走。
清冷的月光灑在黑色的大理石磚上,天子抱緊懷里人在寂靜的夜里無聲前行,穿過一扇又一扇雕花木門。
過去的平淡寧靜歲月皆一一忘卻,只執念于困不住的人。
他頭一回覺得養心殿太小,通往西暖閣的這條路怎麼都不算長。
兩人都清醒,也心知肚明對方的清醒,只是誰也不愿去挑破。
這或許是最后一晚了,龍榻上同眠。
皇帝將魏七輕輕放下,動作比前幾回都要溫柔,他是如此地不舍,卻再也不愿開口哀求了。
“ 吾七。” 他擁住魏七,因為滿懷離別哀傷,即便貼得再近也無法生出欲念。
天明前皇帝又將始終清醒的人抱回去,他在安撫魏七,證明自己言而有信。
今日是皇帝三十四歲的生辰,然他無心大辦。眾人亦不敢多言,只遞各地的名貴珍寶往上頭送。
晚間乾清宮家宴,宴桌上剔紅飛龍宴盒、松蓬果罩、掐絲琺瑯碗盤擺滿一桌,魏七與皇帝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