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愿折了赤子心意,不愿孩子過早便向殘酷的現實低頭。
只是……不得不折,他唯恐有朝一日,自己年老不力,要護不住他的愛子。
陳宵衣的母親陳王氏得了消息急忙趕來,卻停在祠堂外不再進來。
她掩面哭泣,心中焦急不已。
一面心疼孩子被罰,一面擔憂他惹下的大禍。
雖心知此回必要做出姿態給那頭瞧,可依舊不忍見兒子吃苦。
左右為難,靠在墻角咬著帕子痛哭。
陳宵衣似有所覺,他眼眶泛紅,撇撇嘴低聲道:“ 兒子知錯。”
“ 大聲些! ” 叫紫禁城里住著的九千歲也能聽見。
陳宵衣望著身前立著的牌位與裊裊申起的沉香,一門之隔外他母親的低聲哭泣若隱若聞。
“ 兒子知錯! ” 他大聲怒吼,聲音尚稚嫩。
“ 在此思過一月,抄家訓兩百遍,聽明白否?”
“ 兒子明白。”
陳肅遠扔下戒尺,拂袖離去。
門閉,屋外夫妻對視。
陳肅遠似一瞬失了所有力氣,他頹唐道:“ 夫人,為夫對不住你。”
這是妻子拼死生下的孩子,他們唯一的孩子。
陳宵衣的這首詩到底還是傳到了皇帝耳中。
次日早朝,明帝玩笑一般隨口提起,幾人揪心,暗自可惜。
陳肅遠慌忙跪地請罪,道:“ 小兒無知,實非有意,臣已罰他閉門思過,請圣上責罰臣管教不力,治子無方。”
明帝卻道:“ 此子慧極。” 輕輕揭過。
眾人心下大驚,劉全立在皇帝身后強撐儀態。
陳宵衣的神童之名傳開,劉全因皇帝的四個字而有所收斂。
此事傳至西南時已是三日之后。
彼時還未滿十九歲的蕭隀儼立在馬背上。
夕陽西下,染紅天邊云彩。
他身旁的謀士嘆,“ 高門世家中還能出一兩個有氣性的孩子,京城尚且有救。那位也不算是病入膏肓,昏庸之極。”
蕭隀儼卻道:“ 滿京重臣默然旁觀,竟淪落到要靠區區孩童點破。
哪里有救,已是病入骸骨,藥石無醫。
難不成還要等個十來年,等京中世家后代長大不成? ” 如今是神童,焉知將來又會長成何等模樣。
不料十年后,陳宵衣十七年華,脆生生直挺挺一根墻角靜默生長的青竹,卻被自己一手折斷。
他遠望。“ 屆時江山都恐被異族所占了罷。” 不若靠自己來掙。
皇帝自往事中驚醒,仍有些回不過神來。
世事奇妙,凡間人兜兜轉轉,緣分深的兩人注定要遇上,注定要糾纏。
皇帝發怔,幾瞬后起身疾步出西暖閣,穿過正廳與東暖閣,徑直來到東偏殿耳房門前。
雕花木門上了鎖,他一腳踹開。
哐當一聲響,鎖頭落地,木門裂爛。
魏七縮在榻上,埋頭靠著榻頭團坐。
他對皇帝鬧出來的動靜毫無反應。
皇帝行至榻下的圓桌上坐下,并不去計較魏七的無禮,左右更忤逆的話都說出來了。
“ 麒麟滿踟躕,無以報河山。” 皇帝輕念,“ 你寫的?”
魏七渾身一抖,“ 不是,陳宵衣寫的。”
而他早已不配做陳家的孩子。
皇帝心頭五味雜陳,似是覺得他可恨可憐又可惜。
然事已至此,不可重來。
神童能有很多,紫禁城里伴駕的魏七卻只有一個。
“朕再問你最后一回。” 皇帝瞧著他明顯消瘦的身軀,問:“ 是否執意要出宮?”
“ 是,奴才要出宮。
” 魏七始終都不曾抬頭看皇帝一眼。
“ 好,很好。” 皇帝笑,他的手指顫動不停。
他想問魏七,你是否有些喜歡朕,然而卻開不了口。
“ 若是朕不放呢?” 他偏頭飲茶。
“ 您若是不放奴才出去,奴才也沒別的法子,唯有茍活。”
茍活?
皇帝呼吸艱難。
原來在你看來,待在朕的身邊竟是茍活。
“ 朕待你不好麼?” 他仍是忍不住要問,只因實在是氣惱不解。
“ 呵。” 魏七抬頭盯著自己身上的白色褻衣。
“ 不過是養只貓一般地養著罷了。”
皇帝胸口起伏不定。
養貓,養貓。
他堂堂一個皇帝,從來沒有什麼閑情雅致去養貓。
“ 朕若當你是只貓,便不會……” 皇帝說不下去了。
他本想說自己不會同貓相親,不會日日都念著一只貓,不會替一只貓仔細盤算。
太難堪了,真說出來就太難堪了。
“ 朕會同畜生在榻上歡好?” 皇帝言語相激。
“ 歡好?” 魏七轉過頭來望著他。
“ 是您一人的歡好尋樂罷了。”
皇帝不可置信。
“ 呵,朕一人的歡好?”他沉聲嗤笑,“幾日前你還在朕的榻上叫,抱著朕摟得挺緊,扭得也歡。”
越是相近相親的人,越知曉如何刺痛對方。
“是啊。”魏七面色煞白,唇反相譏道:“奴才是太監,太監不是男人,就是跟條狗,也能叫得歡。”
皇帝聽不得他這樣說。
“魏七!”他幾步走近,滿面怒意。
真該掐死他。
“你不要再妄想出宮了,你這輩子都是朕的人,都要待在宮里。”
魏七嘴唇哆嗦,“您留著罷,留奴才這副空殼,但我永遠都不是你的人。”
皇帝心道,你說不是便不是罷,左右這輩子都別想出去。
魏七又將人給氣走了。
前者本是想起往事,心中難得愧疚,放下惱恨前去求和的。
誰想魏七一心要出宮,絲毫不見屈服認錯之意。
皇帝回西暖閣叫來王福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