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喜大著膽子在外頭喊了一聲,“ 圣上三思!” 聲音刺耳尖銳,戳破兩個當局人的夢境。
皇帝如夢初醒,面上神情慌亂,像做錯事的孩童一般。
他甩開魏七,不敢去看身下人凄慘的情狀,將一股子氣發在價值連城的器具上頭。
響動震天,似帝王內心痛苦的咆哮,一瞬之間東偏殿內再無一件完好的物什。
受了傷的天子拂袖而去。
第95章 結局(上)
皇帝疾步出東偏殿, 模樣瞧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安喜一人候在外頭等他,見此連忙上前攙扶。
皇帝揮開他的手,垂眸打量他,面沉如水。
“ 你皆知曉。 ” 知曉他的身世。
安喜不敢再欺瞞,跪在青石板上請罪。
“ 果真老糊涂了,你歇一陣罷。”
這是要罷免安喜的位了。
后者口中謝恩,已不再清明的雙目中流出兩行熱淚。
“ 滾回去前再去替朕傳最后一道旨。”
“ 嗻, 嗻。” 安喜哽咽。
“ 將東偏殿封起來,派侍衛看守,無朕的旨意誰人都不得入內。” 皇帝負在身后的雙手握緊成拳。
“ 嗻……奴才這……這便去傳令。” 安喜哆哆嗦嗦起身, 他自身難保,不敢再去替魏七求情。
皇帝突道,“ 狗東西,枉費朕多年對你的信任。”
安喜復又跪下, 淚流不止。
他抱住皇帝的腿,嚎哭著求圣上原諒, 再無御前總管的威風神態。
后者踢開他,睥睨冷眼看他的狼狽姿態,心中厭惡不已。
一個兩個都這樣可惡。
“ 沒根的東西果然下賤。” 他聲音冷漠,重回帝王的高高在上。
皇帝離去, 安喜面色灰白,老態畢現。
伴駕近十載,這是他聽過的皇帝對自己說過的最難聽的一句話。
御駕重回正殿,皇帝揮退眾人。
他獨自坐在東暖閣的圓桌旁, 卸下強撐的帝王威嚴,成了模樣頹唐的平凡男子。
“呵。” 他以手撐額,閉目沉思,突發出一聲冷嗤。
偌大的室內一片空寂。
“ 呵。” 皇帝搖頭,唇邊帶笑,嘲諷自己愚蠢,竟然識人不清。
他枯坐了小半個時辰,晚膳都未用,派人傳令乾清宮前的禁衛首領入內。
禁衛卸佩劍而來,屈膝聽令。
皇帝的面容隱在昏暗的暖閣內,清白的月光打在他胸前的明黃龍袍上,上頭祥云龍紋繁復華貴,金絲銀線反微光。
他的手掌虛握成拳,一下一下敲在膝頭。
禁衛在黑暗中屏息。
半晌,皇帝道:“你去替朕辦件事。”
“奴才在。”
“從前先帝身邊的人,幾個打發出宮的,去處理了。”
“奴才領命。”
“做得干凈些,即刻便去。”
“嗻,奴才明白。”
皇帝似有些厭倦,他低聲道:“退下罷。”
“嗻,奴才告退。”
禁衛領命離去,深夜中殺人。
皇帝方才想起當年的事,那時先帝即位不久,根基尚不安穩。
朝中仍有前朝頑固的老臣反抗。
先帝說要安撫,或是賜金銀罷黜令那些老東西返鄉。
皇帝卻覺得不若殺雞儆猴來得痛快,畢竟世上文人大都怯弱惜命。
陳肅遠往刀口上撞,皇帝請先帝賜其死罪。
先帝遲疑不定,道陳家乃簪纓世家,陳肅遠在前朝亦是頗有名望。
皇帝道:“兒子以為,既是頗有名望就更應重罰,以達到殺一儆百之效。”
“父皇寬仁,圣明英德,饒他死罪。然其人可惡,活罪難免。不若抄其滿門,貶至邊境。”
先帝沉吟幾瞬,允了。
陳年舊事,那時僅才弱冠之齡的皇帝哪能料到自己今后會栽在陳家嫡子宵衣,一個時年八歲的稚子手里。
安喜被關在侍院后頭的耳房內,魏七則被看守在養心殿的東偏殿里。
王福貴頂了他師傅的位,皇帝卻終日臉面,似陰間閻羅,無人敢招惹,乾清宮上下愁云慘淡,前朝都順帶著安生不少。
風聲傳至后宮,皆言男狐貍失了寵,觸怒龍顏被圣上軟禁,一時人心大快。
皇帝已有兩月未曾臨幸妃嬪,誰人能不恨魏七,如今皆拍手稱贊,冷眼瞧其笑話。
第三日夜里,萬物俱靜之時,皇帝仍是想起了魏七。
他想,原來真是陳宵衣,是當年陳家那個八歲的孩子。
呵,妙啊,甚妙。怪道這樣倔強,同他那蠢笨的父親一樣不識好歹。
他想起幾日前魏七望向他時眼中滔天的恨意,心口一陣悶痛。
皇帝的手緊緊扣住桌沿,抵抗內心翻涌的氣血。
他說想弒君,恨朕入骨。
帝王躬身,怒極攻心。
他本不愿去想,卻再也無法克制自己。
去歲特意替其賀生,原來竟養了一頭狼在自己榻上。
幾月前說仰慕朕,要朕全部的寵愛,神情認真,謊話說起來眼都不眨!
皇帝冷聲笑,何其盲目難堪,彼時那賤奴眼中分明毫無情意。
最為特殊的一個?
皇帝又想起自己低聲的哄勸,那樣的疼惜喜愛,如今瞧來皆是往臉上扇巴掌。
不識好歹,不識好歹!
他抬手掃下幾子上的茶盞,喚人入內打掃。
收拾妥當后皇帝照樣安歇,像是從未發過怒一般。
只是他閉目良久仍未能睡著,枕著手臂想事。
朝堂大局,來年科舉,南邊屬國動亂,一樁樁一件件,卻又繞回魏七身上。
世家子,七歲負有神童之名。
皇帝睜開眼,入目是暗沉失色的明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