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舉目四望,目露茫然神色。
長樂敷華內,太皇太后躺在榻上,面色青白,神態卻仍算祥和。
皇帝像是要站不住了,他勉力維持行至榻前。
“ 祖母……” 終于眼眶發紅,言語哽咽。
“ 孫兒來遲。” 低語消散于陰沉宮殿。
承盛六年八月十二,壽康宮太皇太后崩。
梓宮奉安宮中,帝輟朝九日,仍循以日易月之制,需服縞二十七日。
正殿設幾筵,建丹旐于門外右旁,自親王以下騎都尉以上及公主、福晉、命婦等咸集。
京中所有軍民,男去冠纓,女除耳飾,舉城掛素帛。
承盛六年八月二十,承德禁軍趕在太皇太后入葬前一日回宮。
魏七等人著素帛孝衣回乾清宮,稍稍修整儀容后便趕去奉安宮哭靈。
舉宮皆白,王公大臣進出不絕,宮女太監面容愁苦,處處皆是哀凄。
魏七等人跪至奉安宮門外,安喜入內面圣。
皇帝一身素縞跪在靈前,額上戴白布,長發短去一截,束在腦后。
形容憔悴,竟是消瘦不少。
也是,安喜想著,服素八日了,難免要失些血肉。
依照禮制,本只需守靈六日,皇帝卻執意輟朝九日,百官稱道圣上孝德,不忍反對。
帝又破例自剪其發,以示哀思。
“ 圣上。” 安喜跪地請安。
“ 人呢?” 皇帝問,聲音低沉沙啞,冷漠不已,聽不出其間情緒。
“ 回您的話,魏七現下就跪在奉安宮外。” 安喜微一頓,又道: “安然無恙。”
他到底未將路上那多出來的一樁事報上去,圣上此刻已是心煩,既然人最終無事,還是莫要再添亂。
“ 派人送他回養心殿,看好。”
這處人多眼雜,宮里宮外進進出出,最易生事。
“ 嗻。”
魏七跪了才不過小半個時辰,便又被人送回了乾清宮。
第二日,梓宮從東華門出宮,葬于皇陵。
晚間,跪了近一整日的皇帝回乾清宮。
安喜候在內書房中伴駕,等他批完了這一日的折子后已是寅時。(凌晨三點)
皇帝自內書房回養心殿,路上他問安喜,“ 魏七何在?”
“ 回圣上的話,魏七人在侍院。”
前者幾瞬沉默,“ 歇了否?”
安喜一頓,只思量瞬息便道,:“ 回您的話,魏七或許亦是傷心,現下還未曾歇。 ”
皇帝望著養心殿門前掛著的白燈籠,道:“ 將他叫來。”
“ 嗻,奴才這便派人去傳他來。”
后頭侍院里,魏七倒在榻上沉沉昏睡。
原本如何也要十來日才能抵京,為了趕上老祖宗下葬,八日便趕至紫禁城,其間奔波可想而知。
且魏七路上還險些又出了事。
若非安喜謹慎,這會子恐要同壽康宮里的陪葬宮人一塊兒,伴著老祖宗去皇陵了。
魏七好容易才睡著,只不過兩個時辰便又被喚醒。
小千子輕輕晃他,見其終于睜開眼來,忙道:“ 魏爺,養心殿那頭派人來了,圣上召您。”
魏七原本還迷迷糊糊,聽得圣上二字嚇得立時清醒過來。
他拍拍臉翻身起。
“ 快,穿衣穿衣。”
“ 嗻。”
等魏七趕到養心殿時便瞧見安喜帶著人候在外頭。
養心殿內漆黑一片,未曾有光透出。
魏七納悶,圣上這是歇了還是未歇?若未歇,怎的安爺不在里頭伺候,若歇了,還叫自個兒來作甚?
他啞聲問安喜,‘安爺,圣上可歇下了?’
安喜無聲搖頭,朝魏七使眼色,揮手趕人,叫他快些進去。
后者躬身行禮,深吸口氣,推門入內。
厚重的朱漆木門吱丫一聲,被人自外緩緩推開。
黑暗中皇帝身形微動。
他叫退安喜等人,孤身一人呆坐在寂靜的西暖閣內。
廊下的兩盞白紙燈籠將魏七的身影打在木門框上,結實的素棉布上映出他的身影,顯得很是修長。
門開了又合,輕微的腳步聲自正殿漸漸靠近。
皇帝閉目,舉起酒壺灌下一口酒,數著來人若有若無的腳步聲。
原來養心殿竟如此寬敞,要走這樣久才能到這處。
今夜實在不同尋常,魏七瞇著眼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雖他平日里走過許多回,知曉前方無物件遮擋,仍是有幾分害怕,他有夜盲的毛病。
“ 這。” 腳步聲近,皇帝睜眼。
魏七捂住嘴,堵了喉間低呼,驚出一個趔趄。
皇帝就靠坐在他身側的羅漢床下,他都未瞧見。實在是未料到堂堂帝王竟然就這樣頹唐地坐在冰冷的地磚上。
前者拽住他的胳膊將人一把拉下。
魏七跪地,撐著手往人懷里撞,一腳掃倒大理石磚上放著的白瓷酒壺。
酒壺在黑色的地磚上咕嚕嚕翻滾,濃烈的酒香散開。
魏七手忙腳亂抵著皇帝的胸膛想要站起。
皇帝將酒壺踢遠,一手附在他的后背上,將人往懷里按。
“ 莫動。” 他低聲道。
離得很近,酒氣撲鼻,魏七愣住。
他像是聽出了圣上聲音里藏著的難過。
皇帝的手掌漸漸施力,拽住魏七的胳膊,按著他的背脊,力道有些失控。
“ 你弄壞了朕的酒,要賠。” 他像是不講道理的無賴稚童。
喃喃低語,聲音輕微,掃在魏七耳邊,鉆入他的心窩,漸漸游散于四肢百骸。
后者慌亂不已。
皇帝卻越抱越緊,手背上青筋都凸起。
魏七輕聲開口,聲量比皇帝還要低不可聞,他呼吸艱難,悶出一句: “奴才沒東西可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