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您的話,是……一些。”
皇帝無奈,本是怕他夜里吃多了睡下要傷了胃,想與人下會子棋打發時間消食。
誰曾想……
為了能下完這盤棋,皇帝只好處處相讓,在魏七不知悔了多少步棋后,二人磕磕絆絆下完一局,也不過一兩盞茶的功夫。
待到勝負分明,皇帝突如其來的興致也早已消磨干凈了,他將棋子一擲,“ 歇了。”
魏七才琢磨出點子趣味來,反而有幾分不舍。
他的目光自棋盤上挪開,轉而望向起身的皇帝,“ 圣上。”
眼光盈盈,透出幾分興奮的神采與請求意味。后者俯視,眸中無甚情緒。
“ 要不咱們……再來一局?”
咱們?稀奇。
天子心中咂摸著這兩字,竟生出愉悅感。
臭棋簍子竟還敢稱咱們,誰給的底氣。
“ 今兒太晚了些,雖朕等會子不朝,也該保重龍體才是。 ” 他緩緩道。
魏七惱地想捂住皇帝的嘴,若誰能好心借他個膽,他真要以下犯上。
他生出了脾氣,將手里東西一扔,蹭地立起來埋頭往榻邊走。
皇帝瞧得好笑,噯,還使小性子,有骨氣了。
他攔住憋著氣蹭蹭埋頭走的魏七,后者碰地砸入他懷里。
皇帝沉沉低笑,帶起胸膛震動一路傳至魏七的額頭。
“ 朕又未說不陪你,瞧瞧,好大的氣性。”
魏七不說話,仍舊憋悶著。
總是這樣戲弄人,還要惡心他,親來親去,舉止輕浮,怎麼不見對后宮的主子們這樣。
當自個兒是泥菩薩不成,即便是奴才,也是會有脾氣的。
“還哄不好羅?下不下,不下朕便歇了。 ” 皇帝沉聲,也不耐煩哄了。
三更半夜傳吃食,還陪人消食,不過逗上一逗罷了,就要甩臉子,真是縱過了頭。
天王老子他都不用伺候,何況一個奴才。
皇帝盯著魏七的腦袋頂,后者委委屈屈地細聲道:“ 下。” 竟語帶哽咽,說完轉身至棋盤邊坐下。
其實是想起傷心事,說來道去不過是憶從前。
本是眾人稱贊的孩子,棋藝也甚好,如今什麼都忘了,還要被人戲弄。
他到底年輕了些,又是自小就入了宮成了太監的,從未知曉什麼是情愛。
是以自然懵懂,不知人間尋常恩愛夫妻閨房里都是這樣過日子的。
便是在他跟前十分正經的雙親私底下也不例外。
只是魏七已吃過不少苦,再如何難過也知現下要收斂,不能惹惱皇帝。
他咬牙憋住眼中的酸澀,輕吸口氣道:“ 奴才這回會比上回下得好。”
也不知是對誰說,人都不看一眼,只一個勁地收拾棋面。
變臉比天快,皇帝心里嘆息,實在也拿他沒法子。
兩人坐定,默不作聲地開始下棋。
未幾,魏七面上有些不自在,他先前喝了粥,現下有些忍不住了。
“ 圣上……” 憋到不能再憋之時,魏七開口。
“ 何事?” 皇帝盯著棋面。
“ 奴才……奴才想……出恭……”
“ 嗯?” 后頭兩字說得太輕,皇帝沒聽清楚。
“ 出恭……” 魏七聲音大些了。
前者一愣,又淡然道: “ 去罷。”
“ 嗻。” 他別別扭扭地往偏殿耳房走,不敢走太快,怕忍不住。
不多時魏七回,面上不大自在。
兩人接著下,一盞茶的功夫后,魏七又停下,面色難看。
皇帝皺眉瞧他。
“ 太監……太監就是這樣的。” 他的不堪都顯露在臉上,無力的辯白。
皇帝心一顫,終于明白為何他侍寢會有那樣奇怪的規矩了。
“ 去罷。
” 他淡聲道,并未不耐煩,也不帶可憐同情。
天子覺得此刻自己的憐憫會更令人不堪,也很虛情假意。
“ 嗻。 ” 魏七這回躲到屏風后頭去擦洗,那處有專為守夜太監備的熱水與巾子。
太監的毛病就是這樣,不擦得勤快些容易有氣味。
御前的人都喜潔,若不想在失儀便只有少飲水。
這樣折騰了三四回后,魏七終于安生了。
從頭至尾皇帝都未多說什麼。
不知不覺第三盤棋下完。
魏七確實聰明,上手極快,這回竟不用皇帝相讓,也未曾悔棋了。
雖最后仍是慘敗,但天子竟也自這場對弈中觸到了對弈之人于布局上的想法,其間也有幾步走得很是奇妙,有些出人意料。
他抬眼打量魏七,漸入佳境之時后者不知不覺間便忘了規矩。
他的鞋不知何時踢脫了,此刻正盤腿坐在羅漢榻上。
手掌握拳抵著幾子一角,皺緊眉頭,全身繃直,一副敵軍攻入城下,如臨大敵的嚴肅神態。
至于麼?皇帝暗地里覺著好笑,下棋罷了,竟這樣認真。
兩人越下越久,一方面魏七進步飛速,另一面皇帝有意放水,想瞧他能走到哪步,到了后頭會如何應對。
魏七回回都輸,卻仍舊精神。
油燈爆響,暖閣內只聞吧嗒的落子之聲。
守在外頭的奴才們不敢驚動。
近一個半時辰后,魏七累地脖子都轉不動了,因為太過認真,一直蹦得太緊,此刻他渾身都酸疼不已,腿腳也麻得很。
他將棋盤一推,癱開手腳躺在羅漢床上,一面扭曲著臉捏腿,一面請罪告饒。
“ 圣上,請恕奴才不能相陪了,奴才不成了。
” 聲音有氣無力。
他橫歪在榻上,將腦袋探出朱漆雕窗,仰躺著瞧窗外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