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見動靜抬眼,望向皇帝的目光中透露出委屈,怨懟與恐懼。
若非是被天子瞧上,他怎會有此劫難,說會護著他卻又來遲。
他作勢要起身行禮,當然也只是作勢而已。
皇帝避開他的眼神,道:“不必行禮,安生躺著。”
人醒了,眾目睽睽之下,天子于夜間的那些小心翼翼的溫柔便也一同消散。
“多……” 魏七只說了一個字便疼得再也開不出口。
他的聲音沙啞至極,似七八十的老朽,刮人耳朵,難聽得很。
皇帝皺眉,“不要說話,仔細嗓子。” 他的手背在身后,手指不住地扣著白玉扳指。
“吳仁何在?”
“回圣上的話,吳大人在東偏殿耳房開方子,用來治魏爺喉間的傷。”
“醫脾胃的藥用了不曾?”
“回圣上的話,還……未曾用。” 管事的太監瞥了瞥榻上的魏七,有些遲疑道。
“ 怎麼伺候的,呈藥來。”
“ 回圣上的話,魏爺……還不曾吃過東西,空著肚子喝藥……恐不好。”
“ 狗東西,越發會當差。” 皇帝抬腳便踹人胸前。
這本是魏七不愿吃,管事原想等圣上來勸,誰知話還未說明就觸怒了龍顏。
“ 拖下去。”
“ 嗻。”
魏七急了,他可不愿再害人性命。
咿咿呀呀剛開口,皇帝轉頭怒斥,“ 你住嘴!老實躺著,沒你的事!”
聲量突大,眾人皆是一顫,魏七也嚇得一哆嗦。
未幾,垂著眼指指自己,又指喉嚨,接著緩緩抬手做了個撫面拭淚的動作,又搖頭,再比劃著往嘴里塞東西,最后點頭。
這一連串的意思是喉嚨疼,疼得想哭,不想吃東西,現在要吃了。
都成這般模樣了還能耍出花樣來,皇帝再也沒了脾氣。
“ 圣上,先緊著魏七罷,奴才不得力過會子再處置也不遲。” 安喜勸,又呵斥倒了霉的奴才,“ 還不快滾,留在這兒礙主子的眼。”
皇帝不言,撂衣袍下擺往兩丈外的羅漢榻上坐了。
管事太監口中連連謝恩,“ 奴才告退!奴才告退!”
立時便有太監捧了吃食來。
粥是用當歸雞湯小火慢慢在灶上煨出來的,雞油都事先撇了去,又摻了細碎的山藥在里頭,再是養胃不過。
皇帝只安然坐著把玩他的玉扳指,并不去瞧魏七用膳,似是不甚在意。
后者忍著劇痛咽下一口無油少鹽的粥,一鼓作氣吞了。
只是近兩日未曾吃東西,又傷了胃,這會子咽得急,胃中痙攣不止。
魏七欲嘔吐出來。
皇帝提心,手握成拳抵在朱漆幾子上,好在前者抿緊唇扛住那陣疼,忍了下來。
后頭便順利許多,只是實在吃得慢,粥漸漸涼了。
魏七現下哪能吃涼的,這碗撤下另換了一晚溫熱的來。
西暖閣內一片寂靜,只聞瓷具碰撞之聲,叮,叮,節奏緩而有規律。
如此這般,好歹用了大半碗,便是只大半碗也吃了近半個時辰。
魏七實在是吃不下了,他擺手搖頭。
唯一的聲響也消失。
幾人皆側身去瞧下首幾丈外安坐的皇帝。
后者轉頭望魏七,兩瞬后抬臂輕揮。
侍膳的太監們道嗻,請安悄聲退下。
天子起身,行至龍榻前。
他微躬著腰盯住靠在床頭的人,目光很定,很是深沉。
“ 你該多吃些。”
魏七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去,他搖頭,指指肚皮,接著搖頭,兩手又抬在胸前比了個圓,最后作了個欲嘔吐的姿態。
意思是:很飽很撐,不能再吃了,再吃要吐。
皇帝原本是很有耐心地瞧著,然被他最后一個動作嚇著了,以為魏七又要吐,眼疾手也快,連忙去撫他的胸口。
后者愕然,盯著天子寬厚的手掌發怔。
皇帝輕撫了兩下,見魏七盯著自己的手掌,回過味來。
停住,轉而向上在人的頭上拍了拍,收回手臂背于身后。
直起身道:“ 好好養著。”
轉身欲離去。
未料被人輕輕跩住了袖口。
皇帝返身。
“ 怎的,有話要對朕說。” 不由自主地帶著溫和。
魏七仰頭望天子,點頭。
他指指身下的龍榻,兩跟細瘦的手指比了個行走的動作。
皇帝停了一瞬,道:“ 朕知曉了,安生養好你的嗓子。”
“ 安喜。”
“ 奴才在。”
“ 將魏七挪回東偏殿。”
“ 嗻。”
第82章 束手無策
夜間魏七躺在東偏殿耳房的榻上, 這兩日睡得太久,且喉間仍然十分痛,是以現下毫無困意。
他睜著眼望著頭頂上的床帳,眼神一片虛無。
不久前臨死的恐懼,絕望與無助的妥協仍然清晰得可怕。
他想:若自己真就這般去了…… 那尸體是否能運出宮,老祖宗又是否會仁慈些讓他同家人團聚。
他蜷縮成一團,其實是想活著的, 畢竟還這樣年輕,還有許多事都未能做。
魏七正胡思亂想著,外頭突然傳出動靜, 隔著床幔他聽見小千子低聲喚了一句,“圣上。”
他慌忙閉眼,將頭埋入被中。
皇帝本是熬夜看折子,歇息前突想起魏七, 怕他又要夢魘便過來瞧瞧。
他探手掀開一截月白色綢帳,一怔, 繼而挑著唇輕笑。
也不怕悶壞了。
魏七聽見他的心砰砰砰直跳,怕被皇帝發現自己是在裝睡。
后者探身,將覆在魏七頭上的錦被挑開。
魏七閉著眼,胸前輕輕起伏似是睡得沉, 并未陷入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