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安虞閉上眼。
腦子里很快又浮現那個人的身影。
這幾日,從赫爾辛基出發開始,只要他閉上眼,腦子里出現的都是陳若。
各種樣子的陳若。
小時候的記不大清了,但應該總是兇巴巴的,又很嚴肅。
嚴肅地批評他的下法,嚴肅地告訴他這條路不適合他,然后繼續嚴肅地跟他下下一盤棋。
他總板著臉,一心一意、規規矩矩,在方安虞焦頭爛額、崩潰哭泣、甚至忍不住掀翻棋桌的時候,他的幼年、童年,乃至之后的成年,似乎一直就是那副樣子:嚴肅、沉穩、不疾不徐、成竹在胸。
圍棋塑造了他,將他拱上無人抵達的巔峰,但好像也吞噬了他,沒收了他所有的情緒和感知——無論心情好還是不好,無論境遇有多順或者有多差,他表達宣泄的唯一方法,除了下棋,還是下棋。
幼年的時候,他會從方安虞的失敗里汲取自己的成就感。
他也漸漸明白那些人口中對他贊嘆到底意味著什麼——尤其在方安虞一手亂棋的對比下。
無形之中,方安虞成了圍棋之外,他清楚感知自己情緒和外界反饋的一個最直白不過的通道。
只是后來,瀕臨崩潰的方安虞終于決定不下棋了。
但也沒什麼——在方安虞走上默默無聞的眾人之路的時候,他的平步青云之路早就已經開始。
其實對方安虞來說,這一段已經算是終點。
他私心里是不想再和陳若有任何交集的。因為沒人想一遍遍面對童年陰影。
氣溫越來越低。
方安虞慢慢坐起來,拉上帽子。
緊接著,他發現下雪了。
這邊太干燥,落下來的雪好像幼嫩的雪葉子,帶著撲撲簌簌的細小動靜,砸在他的帽子上,聽著十分可愛。
除了小時候對陳若的一些依稀印象,之后方安虞腦子里冒出來的,就是這兩年零零碎碎見到的陳若的樣子。
他至今記得十八歲在顯云寺的那場偶遇。
一邊擔心暑假作業完成不了,一邊又很想和時舒玩,于是就帶著作業去。
素齋館里三心二意寫作業,腦子里想的卻是時舒玩到哪了,想著想著,又想吃東西——他雖然三心二意,但內容不是學習就是玩和吃。
那個時候,腦子里對陳若的出現,比不上一碗香噴噴的小餛飩來得深刻。
陳若說他一會有比賽,問他會去看嗎?
很奇怪,他見到他帶著作業來玩,一點都不意外,也不笑他。好像在他的印象里,這些年的空白、沒有交集,并不妨礙他對方安虞的了解。
他了解方安虞,就像了解一局最基礎的入門棋,毫無懸念。
聞言,方安虞無比震驚,好像他說了什麼十分奇怪的話,他回陳若,我才不看,這輩子都不看。
陳若就笑,笑著低下頭,自言自語道,怨氣這麼大。
說著話的時候,他手上閑閑散散打著譜。落在棋盤上的眼神似乎都是雕琢過的,精深持重。
他們相差一歲不到,陳若身上卻不見一絲一毫的少年氣。
他兩指拈著棋子,好似僧人廬前聽雪,滿眼的千山鳥飛絕,有種超脫世外的氣定神閑。
那個時候,外界對他的評價,就是少年天才、已臻化境。
這一生,都是屬于圍棋的。
方安虞聽到了,不滿,我又不是你,你又不是我。
頓了頓,他又小聲說,反正你是不會懂的。
他依舊孩子氣十足。
一句話里,有討厭,有煩悶、有不想理,還有一點好奇、一點觀察、一點無聊。
陳若卻沒再說什麼。
兩個人相對而坐。
其間方安虞寫完了兩道題,吃完了一碗小餛飩。
其間,陳若抬頭看他三回,第三回 終于忍不住似的,笑著說:“還寫作業嗎?不寫陪我下這局——不難的。”
方安虞大驚失色,拿起作業本就要跑,陳若立即伸手捉他手腕,笑得不像個國手,“好了,逗你玩的。”
方安虞十分憤恨,拍著作業本坐下:“一點都不好玩。”
說完,他又補了句:“你不懂。反正你不懂。”
陳若也正色:“那我道歉。”
——可“你不懂”三個字,幾乎貫穿他們之后的兩年。
他們之間似乎總有個屏障。
因為不懂彼此。
陳若確實不懂方安虞。
他們之間隔著的,不是少年天才和普通高中生的區別,而是人生際遇、心境鍛造的區別。
而當這些遇上最直白的情感,即使是陳若,也變得無所適從。
方安虞,一下從入門的棋局,變成他人生最難解的一局棋。
他不知道他的心意,或者說,他不知方安虞到底何時才會開竅。
而當他真的開竅的時候,他又無比希望這一切能換個方式重新來過。
方安虞也看不懂陳若。
最開始,高考之后,他們之間斷斷續續的交集讓有點懂事的他逐漸覺得,做個朋友其實也不錯。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小時候的恩恩怨怨真的可以不必再提。
更重要的是,有個功成名就的朋友,簡直不要太爽——當然,這是從聞京那得到的啟發。
可是后來,方安虞發現,陳若要的,與他想當然的,根本就是南轅北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