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間點打車太不容易,可寵物醫院離得很遠,我們好不容易攔下一輛車,那出租車司機見我們抱著那麼大一條狗,本來還想要拒載。我扒著他的車窗,求他,我從沒有低聲下氣求過人,可那天我說的“求”字已經數不清。
出租車夜晚城市的街道上飛馳,路過一盞又一盞橘黃的路燈,驟然又有細雨點從天空落下,落在玻璃上,將燈光變成被拍碎的溏心蛋。我用手心貼在九九的頭上,不斷在心中祈禱它的平安。
上帝也好,佛祖也好,我這個無神論者已經將所有數得上數的神仙求了一遍。
直到顧柏川的手撫在我的手上,我才忽地意識到自己竟然已經手腳冰涼。
“會沒事的。”他輕聲道。
“會沒事的。”我說,“我給它起了很好的名字,長長久久。”
九九是一條很堅強的狗,它與我在冰雪嚴寒的冬天相遇,那麼小一只,蜷縮在剛好能盛下它的籠子里,當初所有人都以為它只是攤販做黑心生意用的星期狗,但是它活下來了,而且活得好好的,會跑、會叫、會認人,而且一點點的長大了,長得那麼漂亮、那麼結實,它一定能活下來……它一定要活下來。
我這樣想著,卻感覺到手底下九九的皮毛正逐漸變得冰冷,喘息聲也逐漸弱了下去。
“堅持到醫院好不好,九九。”我這樣念著,望向它深褐色的、玻璃珠一樣的雙眼。
它的耳朵極輕微地動了動,它在回應我。
司機已經盡力開得最快,我知道的。
可是,九九還是在寵物醫院冰冷的手術臺上合上了雙目,它在我手心最后蹭了一下,然后就再沒有了呼吸。
“救救它!求你!”我半跪在旁邊,目眥盡裂,望向獸醫。
獸醫緩緩搖了搖頭:“跟它好好道個別吧。”
天空是灰蒙蒙的,沒有雨水,也沒有陽光。夏末留下的燥熱已經完全褪去,我穿著一身黑色運動服,捧回了一個小小的盒子。
這讓我聯想到08年的夏天,這一切被迫成長的起始點,那是我第一次在思考人生中最大的哲學問題之一——如何面對所愛之人(或動物)的死亡。雖然在自然科學中,人類總是以高級動物自居,但與我而言,我并不愿意將他們分開對待。
在眾多童話故事中,死亡被美化成天上的星星,或許在八歲的時候,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期待,比如許蕓阿姨的犧牲只是去了更美好的世界,但如今我已經快十六歲,我接受的教育告訴我,死亡是一種生命體無法逆轉的終止。
它不是會發光的星星,它只是泛黃紙張上一個平凡的句號,意思是關于這個靈魂的故事結束了。
我從前說過,顧柏川這個人很少會掉眼淚,我也不太記得他在九九下葬那天有沒有哭,因為我哭得滿眼都是淚,稀里嘩啦的,怎麼抹都抹不完,什麼都看不清……因為我掂著手里的盒子覺得它好輕——明明生前是那麼重的一只狗,死之后卻只有這麼點的重量。
“他媽的,怎麼這麼輕!這麼多年就跟白養了一樣!”我用手背蹭過自己的眼睛,轉頭看向顧柏川。
他正對著那個小小的石頭片仔細觀望,那上面寫了幾個字:九九之墓。
其實我說不好他到底是在看墓碑還是在發呆,因為那墓碑實際上總共也就這麼四個字,實在沒有其它可看的,倘若九九是個會說話的人,它的墓碑上大概還會有幾句話介紹它的生平,至少,會有人刻上“xxx之子”這樣的字樣。
但是它只是一條狗。
我覺得如此甚是不公平,于是讓顧柏川掏出紙筆:“我說,你寫。”
“好。”
他這樣說著,半趴在地面上等待我開口。
我張了很多次嘴巴,想了很多遍要用什麼樣的句子來做開頭,話到嘴邊又咽下去,反反復復,似乎怎麼開頭都不對。
我望著那張干凈的白紙,半晌,低聲道:“算了,你就寫‘我會想你’。”
顧柏川動了筆,我歪過頭去,看見他在紙上寫下幾個字:九九,我們會想你。
隨后我們將那張白紙折好,埋在了那棵大葉黃楊下面。
從寵物公墓走出去的時候,陰沉的天空總算落了雨,我深吸一口氣,嗅到了空氣里那股極為淺淡的寂寞味道,如果具象化來形容,那應該是一把純黑色的拐杖頭雨傘……這是墓地的味道,在許蕓阿姨去世的時候,我也曾聞到過。
公墓里有很多人,有被爸爸媽媽領著的孩子,也有年輕情侶,還有一些步履蹣跚的老人,當我目光依次掃過他們的時候,我卑劣地產生一絲慰藉——生死離別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個體身上總是會覺得難以忍受,但其實這是群體性的傷痛。
我所經歷的,是許多人都曾經歷的,也是所有人終將經歷的。
顧柏川拉在我的手上,我們一路沉默著走過蜿蜒的山路,在這條通往公墓的山路上,沒有人會在意兩個年輕男孩牽起的手。
直到下山,顧柏川問我,要不要再去寵物店重新買一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