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車內是安靜的,滿車廂的人坐著或立著,我的耳朵里只能聽見窗外雨水的聲音。
隨后,一個男人的聲音揚起:“哎師傅,怎麼回事啊!”
他的嗓門很大,貫穿車廂前后,所有人都聽見了,于是車廂里開始響起竊竊私語,由小變大,變得嘈雜、混亂。
“什麼情況?”“走不了了嗎?”“往前開啊,我家孩子還一個人在家呢!”“別擠!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趕著回家!”“到底怎麼回事……”“有積水。”“多深?公交車過不去嗎?”
那些聲音就是盛夏夜里的蟬鳴,也像是田里呼嘯而過的蝗蟲,它們讓我感到焦躁不安,隨著時間的流逝,我開始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了,我捂上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盯著腳底的地面,我可以感覺到,有一些冰涼的東西開始蔓延上來了。
公交車進水了。
十幾分鐘之前,我還以為這只是普通的一場大雨,雨水從天而降,好似花灑,而就算被淋也不過是洗了個澡而已……誰會害怕洗澡呢?總之我不會害怕,于是我拽著顧柏川上了回家的公交。
發現這件事的不止我一個,很快,人群中出現了騷動。最開始表露出來的是憤怒,幾個男人開始吼叫,要求司機開車往前離開低洼地區,甚至有一個跑過去搶奪方向盤,試圖將公交車重新打火。
車廂前端陷入混亂。
我扭頭轉向顧柏川,發現他也正在看著我,借著微弱的光,我可以隱約看到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好似唯一能慰藉我的火炬。
“害怕嗎?”他的聲音落在我耳邊,一如既往的沉靜。
我沒回答,只是握住了他放在大腿上的手。
“你的手很涼。”他陳述道。
我搖了搖頭:“前面的人很吵。”
我和顧柏川坐的位置靠后,那些人吵起來又沒完沒了,各種人聲混雜,我只能隱約聽見有人說,公交車熄火了開不起來,現在要麼是下車,要麼是坐在車里等。
下車的話,寬闊馬路兩側最近的一座建筑物大概有百米,意味著要在沒過成人膝蓋(也就是到我大腿根位置)的水里淌過去……可難道要在這里等?大雨傾覆整座城市,誰知道救援人員什麼時候能過來?
正當我們在猶豫的時候,我背后忽然傳來女人痛苦的呻吟,我轉過身去,發現是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
白色的孕婦裙罩在她身上,仍舊不能掩飾她凸起的肚皮,仿佛是一個鼓起的大西瓜,我不知道這顆西瓜究竟能不能挺過這場暴雨……因為那西瓜似是瓜瓤已露,鮮紅的血開始從她的白裙子上洇出。
她的身側坐著一個男人,最簡單的汗衫、灰布褲子,那副打扮明顯是從工地上過來的,而現在,這壯實的漢子摟著自己的媳婦,顯得很是無助。
“我老婆,我老婆要去醫院……”他這樣念叨著,又扒開人群,操著濃重的南方口音向車前方叫喊,“快來人啊,我老婆要去醫院!”
“打過電話了!”前頭有人這樣回答。
孕婦開始叫起來,尖利的聲音刺痛我的耳膜,我無法將自己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我瞪大眼睛看向她鼓起的、畸形的肚皮,看向她流出的血,在昏暗的燈光下呈現出一種暗紅……我看向她的臉,那麼痛苦,那麼猙獰。
就好像她要死在我面前了。
“黎海生,黎海生!”顧柏川拔高音量叫我的名字,他拽著我的手腕往外拖,“走了,我們下車!”
我聽不見他的聲音,只是機械地跟著顧柏川往外走,直到冰涼的雨水拍在我的臉上,我回眸看過去仍是那女人痛苦的臉,我不知道顧柏川有沒有看到這一幕,但那孕婦身上的血腥氣息久久徘徊在我的鼻腔里,我無論如何都忘不了。
雨水灌入我的鞋子,灌入我的褲腿,順著我的頭發流下,落在睫毛上,遮擋我的視野,我緊緊握著顧柏川的手腕,就像是握緊整場暴雨里最后一根浮木。馬路沉入水底,看不見下面的情況,我只能憑著感覺摸索著走,那些公交上下來的人群早已自顧不暇,更遑論去在意兩個陌生的小孩。
我如此心神不寧,眼前不斷浮現出那孕婦痛苦的面容,就在這時候忽然聽到旁側人群中傳來一陣驚呼,待我回過神來,抬起頭,只見那塊懸掛在我頭頂上方的交通路牌搖搖欲墜。
顧柏川喊道:“快走!快點!”
我下意識跟著他的步伐向前跑去,也顧不得鞋子在積水中被沖跑,伴隨一聲巨響,那塊路牌終究還是沒撐住,大片水花濺起,我瞪大眼睛,在喪失意識的最后一刻只看見一個黑漆漆不知是什麼的東西朝著我的方向襲來……
意識是模糊的,記憶是斷斷續續的,我的腦海里一會晃過女人滿是鮮血的肚皮,一會晃過幾個背心上印有“藍天救援”的男人,一會又聽見顧柏川在旁邊喊我的名字……現實與想象交織在一起,我無從分辨,只是最后抬了抬眼睛想去找顧柏川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