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餐桌上的和諧氣氛卻在提到紀從云父母的時候戛然而止。
“你說……你是張協理員家的孩子?”陳敏夾菜的手停下來,她看向紀從云的眼神沒來得及掩飾,詫異清楚寫在臉上。
紀從云臉上的笑容變淡了,她點了點頭:“我跟我媽姓。”
“那你媽……”
“阿姨,我吃飽了,就先回家去。”紀從云站起來的動作很突兀,就連我也意識到氣氛的不對,我將碗筷放下,關于楊辰那伙人說的什麼“有病”之類又回到我的腦子里。
顧柏川安靜坐在對面,垂眼看向自己的飯碗,很明顯準備置身事外。
“哎。”陳敏應了一聲,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態度不對,轉而又揚起笑臉招呼,“這麼快就走啊,不多留一會嗎?”
我聽出了她的客套,每次都是這樣,她如果真要留人就會直接說接下來能做的事,比如留下來吃點水果、看會電視……總之,她也成了躲著紀從云走的人,哪怕在上一秒她還在熱切拉著紀從云的手,一口一個“小云”的喊。
但當她送走紀從云和顧柏川之后,關起門,陳敏將所有用過的碗筷都堆進洗碗池里,鋼絲球、海綿刷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不是條件有限,我看她恨不得是要將碗筷一股腦塞到紫外線消毒箱里。
我倚在廚房的門欄旁,抱臂看著她,不知道是怎麼想的,突然就開了口,我說,你難道不知道艾滋病只有通過體液接觸才傳播嗎?
我其實并不知道“體液”具體都是指些什麼,只是那日我自己在網上查的,上面清清楚楚寫了:日常接觸并不會傳播艾滋病。
況且,紀從云也已經說了,有病的只是她媽,她自己沒有病。
我是如此不理解陳敏的態度!
陳敏扔下洗碗布,說:“黎海生,你少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你還小,你懂什麼!”
“你大,你懂什麼?!”
我為紀從云感到委屈,我又想起陳敏之前跟我說的,少交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現在,恐怕紀從云也被她劃到了那個“不三不四”的隊列里。
我的房門“嘭”一聲關上,把陳敏的叫罵全都擋在外面,我推開窗戶,探出頭去想要透透氣,卻還是只能聞見空氣里那股農藥殘留的苦澀氣味。
我其實一直都覺得,這個世界有太多讓我難以理解的事情,比如這群大人,嘴上說著“歧視”有錯,又可憐電視里那些不受歡迎孩子,可真落到他們自己頭上,他們比誰都不能接受……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有一天也成了和紀從云一樣的“少數派”,被所有人繞道走,陳敏,我的母親,她還會接納我嗎?
我想不出來,于是只好將頭埋進枕頭里,就好像埋進沙子里的鴕鳥。
陳敏在外面的說教聲小了,我久違聽見窗口傳來一陣敲擊的聲音,幾乎是在瞬間,我將蒙在腦袋上的枕頭扔下去,坐直身子,看到顧柏川正蹲在我的窗口,沖著我挑了挑眉,比劃一個“開窗”的口型。
幾秒之前,我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然而就在看到顧柏川的時候,那些想法又通通不見了,我從床上躍下,將窗戶打開接他進來。
顧柏川從懷里掏出兩根巧克力外皮的冰棍,一根塞到我手上,他自己留下另一根。
我倆默契地撕掉外包裝,并肩坐在我的床邊啃冰棍,我留了窗戶,春風穿過紗窗進入我的房間,苦澀的藥味被巧克力的甜味蓋過去了。
“紀從云讓我跟你說,等我們放暑假的時候,她帶咱們出去聽戲。”
“真的?”我把半化的冰棍抿在嘴里,說話含糊不清,“她唔生我氣?”
“沒有。”
“夠局氣。”我笑起來,將吃完的冰棍棒扔進垃圾桶。
我們倆在房間里沉默坐了一會,顧柏川忽然開口跟我說,顧嚴自主擇業的事情板上釘釘……而且,他要再婚了。
“和那個帶粉發夾的女的?”我始料未及,腦子里翻出那些關于林慕妍(顧嚴的新老婆),又想起許蕓阿姨,心里不是滋味,“那女的才多大!二十幾歲,她嫁給顧嚴,難不成你要管一個只比你大了十一、二歲的叫媽?”
我憤憤不平,連帶著對顧嚴也生出幾分不滿,顧柏川卻反而笑起來,他說:“我不叫她媽,顧嚴讓我叫她妍妍姐。”
我沒來得及深究顧柏川說出這句話的心情,我驀地想起更重要的事,我抓著顧柏川的手,問他,那你是不是要搬家了?
現在我們住的房子應當是分給許蕓阿姨的,而顧嚴工作變動又再婚,沒道理再住在這里,如此一來,顧柏川豈不是要跟著他爸一起走了?
我緊張起來,渾身上下肌肉緊繃,脖頸上像是懸掛起一把鋒利的刀,隨時隨地可能落下,斬斷我與顧柏川之間的一切聯系……
顧柏川張了張口,似乎是要說什麼,可就在這種關鍵時刻,房門忽然被人敲響,我瞬間抬起頭,望向那扇門,故意揚起音量發問:“怎麼了?”
陳敏沒有聽出我語氣中的心虛,她在門外,語氣很疲憊:“生生,把門打開,媽跟你說兩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