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也有別人會這麼疼。
真好。
在他放縱自己心底里萌生的些許黑暗之時,那少年睜開了眼睛,他的膚色蒼白,身體虛弱,眼睛卻很亮。
看到戚雪枝,他神情一震,泛出一種痛惜之色,可卻不是對自身,而是對著戚雪枝,他問:“你身上好多傷……疼不疼?”
戚雪枝望著他,奇怪道:“我被捉來是因為你,你這樣害我,又這樣問我,是想聽我說疼還是說不疼?”
他這樣說,非要將自己的痛苦歸罪于他,可那少年偏偏聽了他的話,一時焦急:“不是的,不是我……”
戚雪枝:“你什麼?你沒有中火毒嗎?”
他的話并不留情面,以少年的身份,其實可以有很多方式對待他。
但沉默之后,那少年自床上強撐著爬下來,聲音顫抖卻堅持道:“我以母族的血咒起誓,此后絕不會傷害你,如有違背,不得好死。”
沒有人料到他會這麼說。
戚雪枝噎住,許久都沒說話。
少年對他勾起嘴角,明明疼得喘不上氣,卻笑得十分燦爛:“我叫洛天盤,你呢?”
…………
那之后的夢境,康鳶時常看見戚雪枝和洛天盤兩個人。
洛天盤的火毒每三個月發作一次,一年四季,一季不少,每次他發作,沒有三天三夜都不能停息。
每當這個時候,戚雪枝就在院子里發呆,什麼也不干,只聽著洛天盤痛得死去活來,一季復一季,一年復一年。
而除去火毒發作的時間,洛天盤和常人倒也沒什麼差別。
雖然在家族中不受寵,時常被其他兄弟姐妹排擠,但在戚雪枝的跟前,總還是有很多用處。戚雪枝一裝可憐,就能惹他心疼,變著法兒地給戚雪枝奔走找靈石。
戚雪枝再時不時冷言幾句,洛天盤更是被他掐得死死的,主動給他啟蒙,手把手教他學劍。
戚雪枝有時候覺得洛天盤是個傻子。
可洛天盤一拿起劍來,好似一條潛龍,有龍吟虎嘯之勢,又讓他覺得,洛天盤早晚有一天會一飛沖天。
不過同樣是這個能一飛沖天的人,嘴巴特別碎,喜歡絮絮叨叨,一句話能翻來覆去地說好幾遍。
他常夸戚雪枝道:“雪兒,你天賦好,將來劍道必有所成。”
“雪兒,我瞧著你長得比美人榜上的圖還好,不笑笑實在是可惜。”
“雪兒,再等兩年,等你再大些,我便送你去云上仙宮。”
去云上仙宮,便要離開洛天盤。
戚雪枝聽得心煩,諷刺:“你不過是個庶子,身中劇毒也只能得一個像我這樣的半妖來救命,你自己都去不了云上仙宮,如何送我去?”
洛天盤嘻嘻哈哈,不答話。
戚雪枝有些生氣,告訴他:“我要修無情道。”
他生來冷心冷情,是該修無情道。
但話音落地,兩人都是一時沉默。
半晌后,洛天盤道:“也好。”
……也好。戚雪枝不知自己生什麼氣,一劍敲在洛天盤腦門上,直接給洛天盤敲出一個大包。
洛天盤一邊吃痛,一邊笑。
那一段夢境,清晰又短暫。
戚雪枝長成了少年,越來越像康鳶熟悉的樣子,洛天盤也從少年變成了青年,每天總是笑呵呵的。
戚雪枝在無情道上展示出絕佳的天賦,越修越快,再不轉道,以后再轉,平白會浪費許多時間。
戚雪枝一直在等洛天盤開口,然而不僅沒等到,反而在某日,一場大雪過后,在后院里看到了一口棺材。
那一天,戚雪枝把棺材砸個稀爛,找上門去,質問洛天盤。
洛天盤撓了撓臉,半天不敢說話,等戚雪枝力氣耗盡才問:“雪兒,你相信天命嗎?”
戚雪枝回答:“不信。”
洛天盤道:“我也不信,可我有了你,我不能不信。”
那時,康鳶在洛天盤的臉上第一次看到一種類似于悲傷的神情。
但只是一瞬,他輕聲道:“我身中火毒,母親離世之前,曾有一卦,說天盤此生,活不過二十五。”
再三日,便是他的二十五歲生辰,也是他火毒發作的日子。
戚雪枝看他良久,拂袖而去。
三日后,洛天盤火毒發作。
戚雪枝沒再在院中聽他喊痛,推門而入。
那一天,一個人的痛苦變成了兩個人的痛苦。
到了傍晚時分,洛天盤平息下來,兩個人在榻上相擁而眠。
洛天盤好像很累,閉著眼睛,一直都沒有說話,戚雪枝枕著他的胸膛,不停開口:“我不修無情道了。”
洛天盤未語。
戚雪枝又道:“我記得你曾經和我發過誓,我也想和你發誓,此生永不相傷。”
洛天盤這才出聲:“雪兒。”
戚雪枝道:“你別死。”
洛天盤沉默許久,應道:“好。”
這一聲落下,洛天盤緩緩睡了過去。
戚雪枝聽著他的心跳,一直聽一直聽,直到鐘聲響起,過了子時,直到第二日旭日高升,洛天盤的心臟一直在穩穩地跳動。
戚雪枝落下了眼淚。
當這滴淚水因為喜悅而滴落時,洛天盤睜開了眼睛,他原本有光亮的眼眸變得一片漆黑,看世間萬物,哪怕看戚雪枝,都猶如螻蟻。
“洛天盤”開口道:“……戚雪枝?”
“……”戚雪枝看著眼前的男人,忽然笑了起來。
洛天盤,死于二十五歲那年的春日。
非死于火毒,死于殘魂奪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