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老恩師就義的時候,旁觀的劇組人員都看得熱淚盈眶,共情很深。
但是一天至少可以拍七次。
一個星期可以拍四十次。
看一個人,以不同情緒,不同方式熱血傾灑的死去,看到最后人都會變得麻木。
老恩師死了多少次,白素泱就目瞪口呆渾身發抖的看了多少次。
中途有一段時間,蘇沉演得后腦勺發疼,感覺自己再演下去真是要吐了。
他直說出來,蔣麓點了根煙,說緩一緩。
緩一緩再來。
于是去呼吸新鮮空氣,去洗臉,去強迫自己進行‘緩一緩’的活動,然后繼續再來。
有的畫面,不到第三十次,五十次,演員永遠不會被啟發其中的靈感。
直到這個時候,蘇沉才反應過來,大學本科的四年生活對他們而言,果真像過家家一樣。
他們參與其中,但真的沒法融入。
其實在畢業大戲的準備里,班里的學生們都處在焦慮又雀躍的狀態里。
同一場戲,翻來覆去的打磨十遍,二十遍,有人就已經要演得發瘋,沒法控制自己的狀態。
他們當時坐在候場區,隨時被導演叫,隨時過去演。
是真的已經司空見慣了。
畢業大戲的那天晚上,絕大部分年輕演員迎來第一次大規模演出,在臺上青澀或勇敢的表現自己。
那些學生臉上期待或興奮的笑容,演出之后的雀躍,卻是他們兩人少年時代早已嘗過千百遍的甜酸。
蘇沉回過神,揉一揉眼睛,卻因為剛才拍戲時手上沾了塵土,弄得眼睛癢而刺痛。
他有些迷蒙地又揉了一下,突然被蔣麓喊住。
“蘇沉!”
“什麼?”
“要你剛才那個樣子!”蔣麓遠遠對他喊道:“就是這種,大腦沒有立刻反應過來,身體卻本能感覺到刺痛的表情!”
蘇沉哭笑不得,戴好眼鏡應了一聲。
再拍下來,倪宴都看得連連點頭。
“值了。”老人家認真道:“為了你這麼一次揉眼睛,前面那些天,全都值了。”
老人家殺青的這天,劇組團建吃了場火鍋。
拍電影之前,蘇沉在反復看劇本以后,有很多猜想和理解。
他一開始習慣性覺得,革命電影總歸是悲壯的。
就像老恩師被殺的時候,激昂悲痛的管弦樂會隨之響起,催人淚下。
澎湃,大氣,豪邁,壯闊,這個類型的片子好像都是這樣的。
可是蔣麓前后拍攝的時候,反而在片場用的音樂很少。
要知道,在拍電視劇的時候,為了讓演員能快速理解剪輯配樂的節奏情緒,現場經常同步播放主題曲或其他配樂。
旋律一響,角色再說些什麼,都顯得會很有宿命感。
現在他們再進行拍攝的時候,反而很多場次都很寂靜。
這種寂靜,在蘇沉踏入熱鬧哄哄人聲鼎沸的火鍋店時才驟然反應過來。
團建的夜晚里,倪宴在舉杯和所有朋友們告別,編劇們喝的臉頰紅紅一個勁笑。
蘇沉靠在蔣麓身邊,在耳邊什麼都聽得見什麼都聽不清時,忽然用手肘碰了碰蔣麓。
“再來點可樂?”
蔣麓給他夾了一筷子白喉。
“想吃點別的嗎。”
“倪宴殺青那場戲,你是不是不打算用配樂?”
“哎?”
蔣麓思考了一會兒。
“其他的戲,有可能用,但是那場戲肯定不用。”
蘇沉怔怔回想一遍,很用力的點一點頭。
“你做的對。”
“麓哥,這里真的很對。”
他在咀嚼他漫不經心的一筆,靈犀相通時眼里都是笑意。
敢問,在真的意外發生時,在劇烈沖擊來臨時,現場哪里會有大提琴的悲鳴,小提琴的合奏?
在目睹至親摯愛痛苦離世時,除了破空槍鳴聲之外,怎麼會有復雜旋律在渲染放大人的情緒?
沒有配樂,畫面會變得粗糙平淡。
而且越是這樣,越考驗演員現場的原聲臺詞。
這時候做的減法,反而才足夠動人。
那場死亡太倉促了。一下子人就沒了,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殺人,拖走,前后只要幾分鐘。
反而是獨自回家以后,在寂寥月光以及狹窄窗欞下的獨坐時,音樂才會緩緩響起。
像是一個人發現自己還有心跳,還會憤怒和恐懼。
妙,太妙了。
這是白素泱整個人生的轉折點。
他在深夜里坐到麻木,像是反復咀嚼著老師是革命者的事實,踉蹌著站起來,去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隱秘地點。
老恩師其實有兩個家。
第一個家,是南柳樹路旁小巷子里的平房。
屋瓦破到會漏雨,僅有四十幾個平方,狹窄且沒有陽光。
第二個家,則是白魚河邊的小草屋。
老爺子沒有太多愛好,無課時偶爾去釣釣魚,有時候入迷了來不及回家,就在草屋里將就著睡。
白素泱的生活簡單平淡,也并不會同其他年輕人一樣去舞廳戲院里消遣。
他會陪老先生在河邊坐很久,看低飛的白鷺,或者撿一塊石頭扔出去,靜靜發呆。
老頭兒調不著魚的時候,半開玩笑地說,這種破地方,只有他們兩個會來。
“等我死了,你就把這里拆了。”
他深夜里提燈而去,拆開朽木枯草搭成的草庵,昏暗夜色里,摸到地圖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