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夢境里跋涉雪原,終于找到了那扇門的位置所在,還去看了母親的墓。
再醒來時,像是親身越過千山萬水,餓到直發冷汗。
醫女錢閱跪在階下,即刻吩咐道:“取肉粥來,伺候陛下慢服半碗。”
元錦眸子一轉,戒備之意不加掩飾。
旁邊大太監忙不迭介紹道:“這位是云游歸來的首席醫女,先前不僅救過難產的先皇后,還治好了太后的惡疾。”
這次得虧有錢醫女主持大局,細心照料陛下直至醒來!
這一次日夜重光竟然選中了陛下,實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上天在萬千子民里,居然選中貴為天子的新任皇帝,予以至高無上的賜福!
陛下一夜之間長發如雪,連指甲都如血珀般瑩潤發光,莫不是——已得了長生?!
這是貴上加貴,注定不凡啊!!
欽天監沒話說了,禮部也沒話說了,一群試圖對他下手的官宦們也都跟著嚇了一跳。
所有人都親眼看見群星如輦,送著那個少年天子青云直上。
他的長發旋散綻開,被星光染作流銀般的顏色,今后更不知道要有什麼世間罕有的本事!
待整碗熱粥飲完,元錦的身體才終于暖和起來。
他一個眼神,訓練有素的近侍便快速退下,獨留錢閱與他單獨相處。
饑餓感仍在腹中作祟,但尚且可以被壓制不管。
元錦支膝而坐,圓潤指尖挑了一縷披散的銀發,由指腹緩緩捻過。
“誰派你回來的?”
能在這個節骨眼恰好出現,恐怕根本沒有離開過京城。
錢閱起身行過拜見君王的大禮,眉眼和順,氣質內斂。
她周身有種奇異的篤定。
不僅僅是見識過瘟疫餓殍之后的泰然。
還有一種……知曉大局的安靜。
元錦指尖微掐錦被,聲音冷下來。
“朕在問你話。”
醫女終于抬頭,竟在并未得旨的情況下站了起來。
她站得太突然,并且不顧少年人的愕然,將外袍脫解而下。
元錦本能地后退一步,后背撞上身后的墻,厲聲喝止:“你做什麼?!”
那玄色黑袍半空一轉,在長風里翻出內側,隨著她的動作被展示的一覽無余。
熾烈陽光下,有字紋圖案在黑袍內側一閃而過。
元錦像是看見什麼,竟不顧假意癱瘓的身體,踉蹌著往前撲捉:“你拿過來——”
那是,那是!!!
錢閱向前一步,神色平靜的雙手遞上。
“是先皇帝留給陛下的遺書。”
“卑職代管至今,不敢有所折損。”
元錦眼眶都紅起來,懼意怒意混在一起,指節都攥得發白,死死握緊那血書在陽光下看過去。
不,這不可能。
是他把那瘋癲生父賞給蛇骨婆婆,讓后者被群蛇撕咬而死,聽奴仆說最后連白骨都千瘡百孔,不得全尸。
怎麼會,怎麼會——
“從一開始,這場廝殺就只可能有一個人活下來。”醫女再度跪下,如是陳述:“哪怕是腿疾突發,廢黜太子,也是先皇上同先皇后一致的決定。”
他們以命相保,求你能在黨爭里活下來。
元錦甚至沒辦法理解她說的每一個字,雙淚本能地淌了下來。
“你已經犯了千刀萬剮的死罪,”他聲音干枯,像是血在從嗓子里淌:“竟敢戲言……”
不,母親是被那個混賬下旨賜死的……
蕭家被放逐,還有數代族人被牽連為奴,不……
“先皇帝有言托卑職轉述,”錢閱匍匐在地,聲音不疾不徐:“吾兒衍錦,父偽飾至此,唯望與余母生死同寢,合葬一處。”
“若遺骨灰,傾灑其前足矣。”
陽光刺眼地可怖,將烏黑衣袍里的血字一行一行映襯出來。
講出文黨遍布全國的勢力范圍,講洪黨背后的軍力分布,及戧殺洪氏之后會接續而來的世族之亂。
行行句句,深切至重,盡是父親的手筆。
元錦看到最后,發出幼獸中箭般的怒吼聲。
他不信,他決不能接受——
從前視為蟲蟻的昏聵父親,被他親手賜死受盡極刑的父親,用自己和母親的一輩子去保他活下來?!
那般荒誕的逃亡獵殺,不過是引發文洪兩黨相殺的毒計之一。
如果沒有這般設計,那兩撥人早已分贓一致,齊架著下一個傀儡平穩登基。
那般奢靡瘋狂的昏君行徑,竟是將宮內財物保全大半,秘密借宴會賞賜之名移出宮外,供他取用。
如果沒有文武群臣明知故縱的丑陋行為,國庫都會被洪家設法掏個干凈。
看似活得光風霽月、金尊玉貴的帝王之家,在世族面前好似門前石獅子,早就是個鎮國的擺設罷了!
荒誕至極,荒誕至極!
元錦又哭又笑,把寫滿暗書的長袍披在身上,像是極力汲取血親的半點溫度。
他仍是稚嫩年輕,此刻長發如雪,十指如沾血,哭得痛苦凄愴。
醫女靜靜抬頭,抿唇等待。
她像是來自上一代的信使,此刻不多共情,只等他收拾心情,以再度交代后事。
元錦已經快要崩潰到如身墜深淵,恨聲道:“所以你們所有人——每一個人,把最后的希望放在我身上,是嗎?”
要我重振朝綱,要我收拾殘局,把一切被奪走的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