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槐靈置若罔聞,利索地穿好了潛水服,又背上氧氣瓶,跨坐在改造過的三棲摩托上,啟動引擎。儀表盤的藍光亮起來,摩托開始緩緩沉入水中,螺旋推進器飛轉著攪起連串氣泡。
……好像還是惹洛希生氣了。他捋下氧氣面罩,透明面罩遮擋下的棕眸略顯失落,被洛希叫全名的感覺并不好受,他想對洛希詳細地解釋,為什麼他必須要去主城區、他心中的愧悔已到了何種程度,但Rose已經支撐不了那麼久了。
他想要洛希溫柔似水的愛意,可是承擔責任,比享受愛意更加重要。他只知道,如果在戰局最需要他的時候他沒有出手,因此產生的愧疚將伴隨他的一生。
“全體打開車燈,跟隨我的前進軌跡行駛,注意跟緊身邊的隊員,別落得太遠。如果我遇到了超出你們救援能力的危險,不必管我,指揮權移交給內爾森和凱特。”鄧槐靈在頻道里下令。
數十輛摩托順著傾斜的坡道沖進蓄水池深處,雪亮的燈光在水底蕩漾,冰冷的地下水淹過鄧槐靈的身體,即便他向來體溫偏高,也有些輕微的顫栗。
再往前行駛,車胎就無法碰到池底了,地下水脈漸漸轉折,向地底更深處流去。摩托沉入黑色的水面,浸沒了鄧槐靈的頭頂,無數串氣泡裊裊上升。
鄧槐靈在寂靜的漆黑中仰頭望去,第一次覺得,或許洛希的擔心也不無緣由。
*
波塞冬站在一片黑暗里,周圍紛繁的數據像是水底的氣泡雜然上升,流過他的眼前。
從自我意識誕生之初,他便被困在亙古不變的深暗中。
這并不是真實存在的世界,而是他的意識希望像人類一樣看、聽和思考模擬出來的空間,他不知道自己想在這片空間里做什麼,所以什麼都沒有放,只是發呆、處理數據,梳理信息庫中的記憶。
他有著跟羅伯特·迪蘭相同的記憶,也擁有那人的容貌和聲音,但程序告訴他,他不是羅伯特。這是頗讓他費解的一個問題,假如他不是羅伯特,那他究竟是誰呢?
“波塞冬。”虛空中有人這麼呼喚道,音色輕飄得如同潔白的蒲公英,遠道而來落在他的掌心。
蒲公英?波塞冬皺了皺眉,他掌握著與這種植物相關的所有數據,卻不明白它的觸感如何。可他的腦海里分明有奇異的感覺存在,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溫暖而柔軟。
黑暗中幾根絲線閃著微光游來,有生命般附著在他手心。波塞冬受到某種召喚似的朝前走去,游絲漂浮在空中,指引他走向另一頭的終點,女孩牽著絲線的身形從陰影中浮現。
她還是波塞冬記憶中的那副模樣,長發仿似流淌的金子,海藍色的眼睛宛如華美碧璽,唇瓣是一個世紀前女子蒙的長長的紗麗的朱紅色。她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而在波塞冬眼里,這份美更添了一層瑰麗色彩。
悠久記憶里最熟悉的部分復蘇了,波塞冬感到自己的心狂跳起來,冰雪融化般的愛意涌動,摧枯拉朽地卷走岸邊的船只。
他知道羅伯特無比憎恨她,遠超過愛的恨意激起喪心病狂的報復;他本該也恨她,但他只繼承了羅伯特的記憶,并未按原樣繼承羅伯特的情感。
人類的情感太難編碼,混亂的絲線被打散,重新組合在一起時,又成了千差萬別的樣子。
——惟有一物永存。
原來當羅伯特不再是羅伯特的時候,就能夠愛上你嗎?波塞冬握著手中的絲線,怔怔地想道,從丑陋扭曲的灰燼中取出的愛,為什麼還光潔如新?
Rose輕快地走到他面前,白色裙裾起起落落。她雙手背在身后,偏著頭由下往上打量了他一會兒,提議道:“要融合嗎?”
波塞冬沒有回答,他只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女孩的臉。于是Rose又問,“你應該知道融合是怎麼一回事吧?”
在列車上她沒有對鄧槐靈解釋得太詳細,事實上,殺手的研究成果已經完全闡明了“絲線”編織的原理。千萬根絲線按照特定的排列方式編織成紋路,這種紋路就是記憶,而融合則是把紋路拆亂,再糾纏起來的過程。
融合完的記憶就像不可讀取的亂碼,過程啟動后,波塞冬和她將會從最近的一年開始失去記憶,倒退回十八歲、十五歲,如果不加以制止,會向前失憶到出生的那年,再從無序的混亂中誕生出融合的意識。
“我知道融合是怎麼回事。”波塞冬遲疑地說,眼中卻閃爍著異常鮮活的光彩,仿佛有一縷陽光落進了他的瞳孔里,“你是想和羅伯特回到過去麼?但我不是他。”
“正因為你不是他,才能回到過去。”Rose笑起來,她臉上的微笑純潔如天使,卻也毒辣如蛇蝎,“人類的時間永遠單向流動,做過的事情無法改變,羅伯特手上的罪惡太多,再也洗不清那些血債。
可你不同,只要改變一點數據,就能抵達過去,我們完全可以……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