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槐靈主動去招惹蛛形坦克這件事，的確出人意料。洛希不認為鄧槐靈會犯這種低級錯誤，他明知坦克在哪里，也知道它是極具威懾力的殺人武器，卻還是闖入了它的攻擊范圍。

　　“能不說嗎？”鄧槐靈少見地回避了問題，用自嘲的口吻說，“……因為我犯了個傻。”

　　“你當然有不回答的權利，鄧先生。別在意，只是隨口一問而已。”洛希“善解人意”地說，同時靠著醫療床沿，盤膝坐在了地上，這樣鄧槐靈就看不到他的眼神了。

　　其實對方的兩句話已經揭示了許多，洛希約略能明白是怎麼回事——混亂人潮中，鄧槐靈找不到他在哪里，便做了一個非常大膽瘋狂的舉動，那就是跟隨蛛形坦克。即使不知道他的位置，至少能確保他不在那里。

　　“你可以盡情笑話我了。”身后傳來鄧槐靈悶悶的聲音，“去找蛛形坦克，是因為和你失散的那幾分鐘里，我突然冒出很多不好的念頭，雖然概率較小，但我仍然害怕你跟它碰上，于是保持一定距離尾隨著它。”

　　他語氣有些懊惱，“我一直熟悉它的攻擊機制，不踏入那個范圍就不會被認作是敵人。但近期CyberRose似乎對機制進行了更新，假如在較大的范圍內停留過久，一樣會被當作敵對目標。”

　　這就是鄧槐靈驚動坦克的真正原因。原來對方真是由于擔心他而受了傷……不，應該說是擔心Rosie。洛希想起殺手也說過類似的話，連殺手都能想到這個原因，他卻一無所覺，還在心中暗自嫌對方惹了麻煩，認為自己去救鄧槐靈是施恩于對方。

　　但是，如果他盡快結束和殺手的密謀，回到鄧槐靈身邊，或者回應一下對方撥打的通話，鄧槐靈便不會嘗試去做危險的事，也壓根不必受傷。

　　這個認知讓洛希感到了歉疚。他極少跟別人道歉，一個合格的執政者在絕大多數時候都不會道歉，承認錯誤會減損身居高位者的威信，無論道德上如何判斷，帶著歉意的話語都不應當出自他之口。

　　當他在齒間咬著“對不起”三個字，像含著一塊通紅的烙鐵時，鄧槐靈反倒先說了：“抱歉，原來說好要陪你過節的，計劃全部打亂了。要是你不介意，我們可以推掉明天的任務去逛幾個有意思的地方——”

　　洛希硬生生把那塊烙鐵吞了下去，心里仿佛被燙了一下。連句道歉也開不了口，他消沉地想，自己根本承接不住鄧槐靈過于熾烈的心意，還是得把仿生人換回來。

　　多掌控意識一秒，他便多一分做賊心虛的愧疚，好像偷走了獨屬于鄧槐靈和Rosie的什麼東西一般。等他完全奪回這具身體，豈不是相當于搶劫？鄧槐靈絕對會氣得想殺了他的。

　　洛希有些好笑地想著，閉上了眼睛。意識清醒的時間還沒有結束，但他提前進入了沉眠，以便讓Rosie切換上來，好聽到那些浪漫纏綿的節日計劃。

　　——就當是送給鄧槐靈的新年禮物。

　　*

　　鄧槐靈推掉任務陪Rosie過節的計劃最終沒有實施，仿生人一醒來便嚇壞了，對管理員的傷勢充滿憂慮。Rosie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從醫院回來之后，他寸步不離地看護著鄧槐靈，不允許對方劇烈運動，外出活動自然也被禁止了。

　　窗外，人工降雪從新年伊始便停止，全塞西娜的積雪都在陽光下開始融化。鄧槐靈困在狹窄的公寓里，只能依靠通訊器和電子郵件處理工作，卻并不覺得乏味或焦躁。

　　Rosie每天定時為他更換繃帶，涂抹藥膏，將藥片按餐數分別碼在小盒子里，隨時候命。他滿意地觀察到仿生人的目光時刻落在自己身上，雖然這麼做有些混蛋，不過鄧槐靈還是迷戀上了被Rosie擔心的感覺，他總會有意無意地抱怨傷情，從對方那里索取一點關切。

　　配送仿生人為他們送來一個懶人沙發。鄧槐靈討厭家里擺滿沒有實際用途的累贅，何況他的公寓已經這麼小了，可當他瀏覽網頁看到廣告時——那是一對情侶依偎在沙發上享受陽光，便不由自主地訂購了一張。

　　鄧槐靈意識到自己的某些原則正在被改變，但他任由這種改變發生。大雪初霽的午后，日光燦爛溫暖，Rosie和他一起靠在懶人沙發上讀書，是真真切切的“讀”，Rosie從信息庫中挑了本哲學書籍念給他聽，于是鄧槐靈十分鐘后就睡著了，并且逐漸往下滑。

　　醒來時他身上蓋著陽光氣味的毯子，頭枕著Rosie的腰窩。紫色的晚霞在城市上空燃燒，他困憊地支起身來，撞上了Rosie的目光，那雙眼睛里飽含著慌亂、心虛，以及殘留的幾分繾綣，瞳孔在霞光映照中染上彩色。

　　一瞬間他有種錯覺，眼前的仿生人似乎變成了一個鮮活的、被七情六欲控制的人類，然而這錯覺只停留了短短幾秒，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像被風吹亂的湖面恢復了平靜。

　　鄧槐靈朦朧想起，在雪夜中劈出那一刀的時候，Rosie的眼神也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