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帶著怒意看向她,目光落在她挎的畫包上。“別碰我的畫,我自己來拿。”他說,從瑪麗手里奪過畫包,背在身上扭頭就走。
“還是我來背吧,埃利斯先生,這樣畫會淋濕的。”瑪麗踩著水趕了上去,雨水讓她的頭發緊貼臉頰,他們都極其狼狽。
“反正仿生人馬上會畫出十張同樣的,不是嗎?”杰森冷笑著,笑容比哭臉更扭曲,“誰會在意一個可憐畫家在陋室里的三個月苦思?這座城市已經不再需要人的工作了。”
瑪麗住了嘴,她感到杰森身上彌漫出來的絕望,那種絕望似乎有實體,如同暴雨般圍住了他們。鄧槐靈瞥了眼身邊的搭檔仿生人,Rosie正眼神悲哀地望著杰森·埃利斯,像在同情,又像自責。
“你看,滿街都是仿生人。”杰森目光木然地掃過來往行人,塞西娜的繁華區,到處都有仿生人的身影。家政型仿生人給孩子披上小小的彩色雨衣;老人癱坐在輪椅里,由陪伴型仿生人推著走;服務型仿生人在餐館的落地窗后穿梭來去,甚至有人將自己的性愛仿生人牽到了街上,十指交扣。
“塞西娜要完蛋了,你知道嗎,等CyberRose研發出新的技術,仿生人造價再便宜點,它們就會病毒似的蔓延到整座城市;等仿生人每小時勞動成本低于人力,這個行業就會被取代;等所有行業都被取代的時候——地獄就來了!”
杰森憎惡地環顧四周,仿佛整個城市化作魔鬼,他揮動雙手,走來走去,歇斯底里地吼叫,卻沒有人向他投來目光。
“這座狗屁的城市將充滿仿生人……而人類是他們的寄生蟲、是附庸!我們只需要躺在床上,任程序操控意識,給予我們無盡的虛擬快感……
“等到那時候,我們萎縮在金字塔的底層,一切努力、一切機遇都無法改變底層命運的時候,人類不得不安然接受,沉浸在虛幻的快樂中年復一年,我們就完蛋了!”
說出最后一句話,杰森猶如出了一口惡氣,在雨里氣喘吁吁地站定。他的口中呼出白霧,冷冽雨水拍在滾燙臉上。
杰森就這樣站著,整條街道只有他一個人淋著雨,霓虹在腳下匯成一片五光十色的海,他孤獨而魯莽地與暴雨對抗。
“埃利斯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瑪麗輕柔地撫摸著他的肩膀,試圖安慰,但杰森立刻與她拉開了距離。
“我要向CyberRose提出取消分期付款。我會把你寄回去的。”他喘著粗氣說,艱難地看了她一眼,“至少我自己不該助推仿生人市場。”
瑪麗聞言心中一驚,焦急地抬起眼:“埃……”
“走開,仿生人!”杰森猛地回頭,推了她一把。瑪麗站在杰森外側,怎麼也沒想到管理員會忽然推開她,一個趔趄,從人行道邊緣滾了下去。
這里恰好處在斜坡的頂端,她宛如一只橡膠球,被重力帶著在坡上又彈又滾,墜向道路中央,那里車輛擁擠。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杰森還維持著伸手的姿勢,像被雷劈中似的愣在那里,神情呆滯。鄧槐靈下意識動了身,反應過來這只是瑪麗·埃利斯記憶中的場景,一切早已注定,他們無法影響發生過的事。
可是他身邊掠過微風,Rosie如同錚然離弦的一支利箭,沖向了斜坡下的車流中央。明知這一切毫無意義,他的身體卻運作得比程序更快。
刺耳的剎車響起,他差點就摸到瑪麗的衣角了,然而手指在下一刻變得虛無,穿了過去。
*
“你瘋了嗎?”車主厲聲對杰森·埃利斯叫囂。他的車頭有一攤藍血,仿生人的身體無力落在旁邊。
——簡直是天降的晦氣,他想,車好好地在路上自動駕駛,突然有個混球把仿生人推了下來,撞壞了他的車不說,仿生人還當場死亡。
雖然記憶中樞沒受損,還能修好,但撞死人畢竟不是小事,現在的仿生人造得都太像人了,讓他心里發寒。
“……你瘋了嗎?”路邊響起同樣的一句話,來自鄧槐靈。他完全沒心思再看那面的鬧劇,大步走到路中央,用力揪住Rosie的領子,聲音里滿是怒火。
鄧槐靈許久沒有露出過這樣的神情,面對Rosie他一向游刃有余,他們的關系里,是他掌控Rosie的行動、Rosie的反應,偶爾會出乎他的意料,但都無傷大雅。可剛才他感受到身邊的那陣風,再去抓住對方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仿生人逃出了他的掌控。
他從沒想到Rosie會去救瑪麗,對方個性中不曾向他展露的島嶼浮出了水面。
不,或許早該想到的——他的搭檔是密切關懷著他人的那一類,無論是誰處在危險和困難之中,都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去,伸出手。無論是誰。
“我沒讓你過去救人。”鄧槐靈壓抑著怒氣,“如果這不是在意識領域,而是在現實,你已經被撞成一堆廢鐵了。”
“你也沒禁止我去救人,鄧先生。”Rosie說。他的聲音還是一樣溫和,即使被鄧槐靈攥住了領子,也沒有慌亂、沒有生氣,只是平靜地闡述自己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