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這樣,把什麼都憋在心里,誰都不說,也從來不會朝誰露出尖銳的刺。
賀平意緩緩走近荊璨,荊璨似是沒有注意到他,仍舊將頭深深埋著。
剛剛在學校時賀平意便看到荊璨受了傷,只是當時的情況混亂,使得他甚至忘了問一句,“疼不疼”。賀平意扶著沙發蹲下,這才將荊璨腿上、胳膊上幾處觸目驚心的傷看得更加真切。還沒到盛夏,荊璨卻只穿了一條短褲,上衣倒是穿了一件白色的長袖,只不過,不知是布料太薄還是地面過于粗糙,他的袖子上擦出了一個大洞,看上去狼狽又可憐。
賀平意眼睛看著,心里疼得不行。
“怎麼摔跤了?”他伸手,將荊璨一只胳膊拉開,露出腿上最嚴重的的那處傷口,“擦個藥。”
荊璨這次沒有拒絕,他順從地將手臂展開,任由賀平意動作,甚至還主動轉了轉胳膊,讓賀平意可以更方便地上藥。賀平意早就知道了他不是個怕疼的人,無論是當初在攀巖壁上擦破了腳踝,還是現在碘酒被涂到傷口上,荊璨的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明明長了一副怕疼的樣子,他卻好像比誰都能忍。
腿上有兩處嚴重的傷口已經混進了細細的砂子,賀平意小心地用棉簽幫荊璨清理,一下下,慢慢將那些已經沾了血肉的臟東西從傷口處剝離。
荊璨一直看著那些被碾出的細沙,在賀平意終于處理完這處傷口后,荊璨的手指抽動幾下,引得賀平意抬頭看向他。
“疼了?”
一直低垂的視線終于揚了起來,在沉默下,所有的情緒似乎都在通過眼睛宣泄。
賀平意很多時候都覺得,荊璨的眼睛像是會說話,無論是快樂還是痛苦,都能深刻地烙印進他的心里。
“賀平意,”荊璨沒有回答賀平意的問題,而是用已經帶了啞的聲音問他,“你見過新年嗎?”
賀平意沒說話,荊璨固執地用紅腫的眼睛看著他。
“新年是假的……對嗎?”
最后那兩個字被輕輕拋了出來,一直窩在眼眶里的淚水也終于在輕聲的疑問中滾落。荊璨的眼里忽然蓋上了厚厚的一池水,池水透亮得動人,底下卻盡是絕望。他像是在問賀平意,又像是在祈求——祈求賀平意能夠給他一個否定的答案,祈求他的新年是真的存在的。
賀平意的喉結艱難地動了動,嗓子卻始終發不出來聲音。他不忍心看荊璨的表情,卻又不允許自己挪開眼睛,便只能陪著荊璨痛苦。他將藥瓶放在一邊,然后將荊璨的手攥緊自己的手心里。
明明是這麼暖和的天氣,手心里的手卻還是冰涼的。
“你不是對狗毛過敏,”荊璨的聲音很小,話說得很碎,好像每說幾個字,就要深深吸一口氣,才能支撐自己說下去,“你早就知道了,所以……你才撒謊,所以你才解釋不出來。”
“是不是還有……”荊璨的眼神忽然變得有些茫然,他忽然將一只手抽出來,緊緊扣在賀平意的手腕上,有些急切地問,“還有誰是假的?是不是還有?”
賀平意再也忍不住,他撇開頭,淚水便不受控地順著臉滑了下來。放任淚水這樣留了一會兒,他吸了吸鼻子,猛地起身,坐到荊璨身邊,面對面地抱住他。
“賀平意,還有誰是假的?理發店老板?”荊璨這樣說完,又搖搖頭,否定自己的答案,“不對,你和她說過話的,那還有誰……”
“沒有了,沒有了……”感覺到懷里的人已經開始顫抖,賀平意趕緊說,“都是真的。”
荊璨將臉深深地埋進賀平意的肩膀,發出了壓抑的哭聲。
“為什麼每次都是這樣,”荊璨用一只手,用力拽著自己的偶發,“為什麼每次都是在我覺得我在好轉的時候,卻發現,不過是從一種幻想到了另一種幻想,許何謂是這樣,新年也是這樣……”
“我怎麼小心都沒有用,”荊璨說著,便逐漸失了控,“我都已經盡量不跟不認識的人說話了,為什麼還會出現新年呢……”
賀平意知道,如果他說他能理解荊璨的痛苦,那純屬無稽之談。在荊璨第一次將新年介紹給他的那個晚上,他震驚、害怕,他眼睜睜看著荊璨蹲在他面前,摸著并不存在的“新年”,也在心里問過類似的問題,為什麼會這樣。那時的他不敢表現出來,荊璨要他摸摸新年,可他哪里知道新年在哪里。他編了一個拙劣的謊言,一個他自己都不想圓的謊言。
回家以后,他對著電腦,卻遲遲都沒打出那個他心里想的詞。他看過很多心理學的著作,自然也讀到過這個名詞,他應該告訴自己,這不過是一種病,不用怕的。
可正因為了解過,他才會知道,得了這個病的人有多痛苦。
精神分裂癥。
他不愿意將這個詞和荊璨聯系在一起,他也想要質問,為什麼偏偏荊璨要得這個病,為什麼偏偏是荊璨要痛苦。
可就像哥哥去世時一樣,他握緊了拳頭,卻不知道該向誰揮——很多個“為什麼”永遠都不會有答案,命運只無恥地會告訴你,我從來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