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仍是沒哭,不僅沒哭,還像是狡猾的小孩兒,把眼睛瞇成兩彎漂亮的黑月牙兒。
他靠著墓碑,和地下安睡著的清靜君親親熱熱地打商量:“師父,你管地面下的事兒,我管活人的事兒。咱們爺倆兒永永遠遠都不分開,你說可好?”
若是清靜君地下有知,見他這般神采飛揚的笑顏,此時也該露出會心的淺笑。
靠在墓碑上歇息了半晌,徐行之立起身來,拍去腿上的泥土:“我現在去管活人的事兒啦。師父,別被那個老小子欺負了,揍他。”
說罷,他跺一跺發麻的腳,回身喊道:“孟重光,重光!”
四下里無人回應,徐行之疑惑地嘟囔一聲,將竹骨折扇展開壓在胸口,將聲音略略提高:“……重光?”
在他背朝著墳塋離開時,一道虛影在清靜君墓前緩緩浮現。
孟重光撩開前袍,跪倒在清靜君身前,點墨似的眼珠像是浸在清水中的黑棋,一晃一晃地漾著微光。
“師父,師兄是我的。”孟重光壓低聲音,一字字念得虔誠,“……我一心愛他。他就是我的眼睛、性命和一切。謝謝您在我來之前照顧師兄,以后……也請您放心地將師兄交與我。”
徐行之走出五十尺開外,還未能尋見孟重光的蹤影,不覺好笑:跑到哪里去了?
剛剛冒出這個念頭,他便覺得背上乍然一沉,仿佛從天上落下一個小靈仙,恰巧落在他的背上,從此以后他便注定背上了這個沉重且甜蜜的負擔,山也背他去,海也背他去。
耳畔響起了青年撩人心魂的氣音:“……師兄,我在這里呢。”
說罷,他在徐行之眼前攤開手掌,掌心的紋路糾纏著開出一朵鮮紅的小花來。
他將小花自掌中采下,插在徐行之的領口上。
徐行之笑:“招不招蟲啊。”
孟重光把臉貼在徐行之頸側,蹭癢似的親昵道:“我在,就不招。”
徐行之笑著一把兜起他的大腿,往上頂了一頂:“那你抱緊了,可別跑了。”
孟重光不吭聲,只是把他抱得更緊了。
日光曬暖,徐行之只覺右肩上趴了一只小黃貓,趴在他肩上,呼嚕呼嚕地發出滿足的輕響。
徐行之抿唇一笑,背著這會開花的老妖精,往前山方向走去。
二人行至中山地帶,路過地牢時,遠遠看見一具人形猶抱琵琶半遮面地躺在天光之下,草席卷住了他的軀干和頭顱,卻沒能顧得上他的腳,因而徐行之不需花什麼工夫便瞧見了他砂巖似的白骨腳趾。
徐行之叫來一名正在料理尸身弟子:“這是何人?”
弟子對他禮了一禮:“回師兄,他應該是魔道之人,囚于此地多時了。囚衣上還有標識,似乎是叫什麼‘六云鶴’。”
徐行之顰眉。
他記得這個人名,但關于這個人名所代表的具體形象早已很模糊了。
看徐行之往那尸首橫陳處走出兩步,弟子好心地攔住了他:“師兄,莫要去看了。他相貌著實難堪狼藉得很,剮得就剩一具活骷髏了。”
孟重光自徐行之背后發聲:“……活的?”
那弟子看孟重光與徐行之拼湊成一個親密無間的樣子,在人前亦不避諱,一個賽一個的坦然,嘴巴一咧,只覺牙根隱隱酸痛:“……本來是活的。但周師兄看不過眼去,給了他個痛快。”
既是死了,徐行之對這名故人又沒有太強烈的興趣,自是不會特意去瞻仰他的糟糕儀容。
繞開他后,徐行之又行出百十步開外,一名弟子迎面而來,告訴他卅四來了,正在舊日他所居殿宇中等他。
徐行之欣然前往。
繞過流水青松,縵腰回廊,回到了他當年與孟重光共居的殿宇,徐行之意外發現此處凈若無塵,不改舊色,心中便添了幾分暖意。
然而孟重光在環顧一圈后,挺不高興地皺起了眉。
他想到了某位陰魂不散的始作俑者,不屑地撇了撇嘴。
而在二人進入殿室內、與卅四打過照面后,卅四開門見山道:“我此行特來送個人給你。”
此時,他要送出去的人正把自己窩在昔日廣府君所居的妙法殿間。
他自白玉欄桿間探出個好奇的腦袋來,看著滿池游魚東一忽兒西一忽兒,色彩斑斕、肥碩胖大地擠擠挨挨,眼中不可抑制地露出貪饞之色。
自從化為醒尸,徐平生便多了許多先前沒有的欲望。
若無卅四在旁壓制、甚至是親自哺血,他便時時會有餐生肉、飲生血的渴望。
譬如說現在,他就覺得眼前這群魚非常可口,躍躍欲試地想抓上一兩條來果腹。
在他脫去上衣、挽起褲腿準備下水時,一道漆黑的斗篷孤影捧著一碗魚食,恰好撞見他赤條條的身體,愕然之余,不帶惡意地“呀”了一聲。
徐平生聽到那熟悉的女子聲音,食欲登時被驅散殆盡,囫圇攬住衣服,登登登跑到一棵參天古松下,用樹干擋了身體,手忙腳亂又羞愧難當地把衣服套回軀干。
元如晝不愿讓他難堪,站在原地紋絲不動,直到一張含著慌張的臉自樹后探出一小半,她才溫聲安撫道:“徐師弟,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