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為其政慣了的人是受不住約束的,更何況,他們之中的人至少有一半都是血宗,受九枝燈推行之令影響,心中鬼胎深種,根本不肯再為他賣命。
他們匯聚在此,求的不是合縱,而是希望九枝燈能夠一騎當先,憑一己之力,掃清叛亂之徒,還他們一個太平清凈。
換言之,他們既厭惡九枝燈的力量,又渴望著他的力量,九枝燈在他們眼中,也不過是一件好用的兵刃。
十三年前,這件兵刃帶領他們開疆擴土,創出一片魔道盛世,現在也應當為守衛他們而揮舞。
……這是他應該做的,不是麼。
然而,九枝燈卻很不能理解他們的良苦用心,只自顧自道:“……關于領頭之人由誰來做,你們自行商定便是。”
眼見九枝燈竟要做撒手掌柜,底下轟然炸開了,許多人不再顧及禮節,亂糟糟的議論成一片,孫元洲制止數度,亦不管用。
九枝燈則放任他們議論去,神色安然甚至有點憐憫地看著滿面怒色的眾人。
孫元洲偶一回頭,看見九枝燈此番模樣,心中微悸。
當年為鎮赤練宗逆反之心、當眾一劍削去前任赤練宗宗主頭顱的青年,現已連拔劍鎮壓都沒了心思。
魔道這一盤散沙,一局亂棋,九枝燈理了足有十三年。其間,他見慣了爾虞我詐、彼此傾軋。
……他大概是真的倦了吧。
在一片紛亂中,又有另一名堡主不客氣地發問道:“敢問山主,世界書又是怎麼一回事?您不是公開說過,那徐行之已經身死?”
九枝燈不理會他的咄咄逼人,只給出他知道的信息:“世界書確在徐行之體內。
”
那堡主追問:“世界書究竟有何作用?”
九枝燈說:“我并不知道。”
堡主怪笑一聲:“已到這種時候了,山主何必再對我們有所隱瞞呢。”
九枝燈神色冷淡:“我說了,我的確不知世界書有何神通。”
話不投機到這份兒上,眾人已覺不必在此處多呆,一個個冷笑著拂袖而去,其余十幾個脾性稍軟的人也不敢在此地多留,匆匆拱了手便轉身離去。
眾人離去時,天元宗宗主囂張跋扈的聲音遠遠自殿外傳來,依稀可辨:“……與其再選五個領頭的,倒不如重選一個山主!魔道在此人手上已是廢了。”
九枝燈對這般大逆不道之詞竟沒有絲毫反應,孫元洲自不好越俎代庖,替他發怒,便輕聲詢問道:“……山主?”
他不能確定九枝燈是當真不怒不慍,還是打算記下一筆、秋后算賬。
九枝燈卻只是閉了眼睛,說:“我困了。想在此處休息一會兒,莫要叫別人來打擾。”
孫元洲應了一聲,心中猶自存了些希望,在九枝燈把雙腿抬上坐榻時,他低聲詢問:“山主,你當真不打算出手嗎?只需一場勝利,便能挽回些許人心。他們想要的,無非也就是這個而已。”
九枝燈垂下眸光。
沒有催動靈力時,他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通澈寧靜,看不出半點魔道之人的戾氣。
半晌后,他說:“……他們想要的,我已給不了了。”
孫元洲以為他說的“給不了”是“不想給”,倒也理解,嘆上一口氣,便取來一件裘皮大氅,蓋在了九枝燈身上,口吻慈和道:“沒事,歇下吧。”
這赤練宗宗主做得倒像個家仆,旁人若是看到這一幕,定然會替孫元洲委屈,然而孫元洲由于知曉自己的分量和能力,做起伺候人的工作來倒是得心應手。
九枝燈經過這一場不長不短的亂會,精力看起來被透支得不輕,蜷縮起來,沒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他腰身處無肉,只夠險伶伶的一握,側臥在坐榻上時,面龐五官更見濃秀,似有工筆精心描過,渾然天成,額頭飽滿,唇殷形薄,活脫脫一個薄命美人的模樣。
廿載沒做到的事情,卅羅沒做到的事情,這個薄命美人都做到了。
……可做到了又能怎麼樣呢。
他依舊是無家可歸、流離失所的九枝燈,魔道,四門,哪里都不是他的家。
孫元洲思及此,對他憐惜之情愈盛,又見他皺著眉一臉不適,便猜想他是躺得不舒服,想去尋一樣東西來替他墊著頭。
然而,他剛要起身,手便被九枝燈拽住了,直直按在了胸口。
孫元洲身體一斜:“山主?”
“……師兄,別走。”青年夢囈著,“師兄,我知錯了……我不想回去,求你不要送我回魔道。”
孫元洲心倏地一軟,在榻前單膝跪下。
睡夢中的青年褪下了所有盔甲,變成了無助又可悲的小孩兒,啞聲乞求:“在那里我誰也不認識……師兄,你廢了我的功力吧,讓我留在風陵山做你的近侍,我什麼都能做……”
孫元洲沉默了,他用另一只手的手背貼上了九枝燈的前額,只覺那里冷得燒手:“……山主。”
這一句尊稱,把九枝燈昏亂的神志拉回了正軌,他驟然放開了那只手,翻身攬緊了腰間劍身,再不發一語。
孫元洲嘆息一聲,幫他把拱亂的裘氅向上拉了一拉,掩門離去,喚來赤練宗一名弟子:“方才與會的天元宗宗主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