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過初始的狂喜與狂悲之后,大家便開始思慮更現實的問題。
弟子們想知道他們在蠻荒中過得如何,曲馳也想知道眾位弟子在現世中有何見聞,然而徐行之既不在現世,亦不在蠻荒,兩頭都插不上話,只好由得曲馳去清點各家弟子,登記造冊,順便答疑解惑,并留下孟重光、徐平生在旁協助,自己則同卅四一起出了秘境,來此地飲酒閑話。
卅四接杯,一飲而盡,“哈”了一聲,眼淚倒先下來了。
他是徐行之的劍友,不是酒友,酒量頂了天也就二兩。
卅四拿拇指印去眼角嗆辣出的淚花,把杯子重又推到徐行之跟前:“滿上。”
“酒量見長?”徐行之替他將酒液注入杯中。
“……還那樣。”卅四說,“為了這幫人,忙都忙死了,哪有時間喝酒?”
“你是怎麼找到他們的?”
“徐平生唄。”卅四笑道,“當初在風陵后山撿到他,他瘋瘋癲癲的,除了叫你的名字外,就只會喊‘且末山’,我可不就以為你在那里嗎。一來此地,我放眼一望,蹲了一窩子人,我腦殼都大了。小王八蛋騙得我好苦。”
徐行之笑了,他甚至能想象到當時卅四瞠目結舌恨不得掉頭就跑的模樣。
“你就這麼管上他們了?”
“不管能怎樣?”卅四做了個夸張表情,“我都和他們打上照面了,他們還敢放我走?我說句‘不好意思打擾了您吶,你們慢聊我先走了’,他們還不一擁而上,一人一劍,把我給剁了滅口?”
徐行之樂了,同他碰杯。
卅四又飲了一杯,辣得嘶嘶抽氣,說話都有點大舌頭:“我跟這些人約法三章:我給他們提供藏身之所以及修煉所用的靈石寶器,保他們安然無虞;相應的,我這里不是牢獄,他們也隨時可以離去,但是離去前必得來找我,在我這里留個名姓。
出去后也得講道義,不論死前還是酒后,都不得把大家的藏身之所說出去。若是誰敢私逃或是出賣于眾人,別忘了我卅四是魔道之人,天涯海角,若生,我叫他死無全尸;若死,我叫他挫骨揚灰。”
青年既與他叔叔同宗同源,鴉青色的丹鳳眼一旦凌厲起來,便是一樣的如刀如劍,但很快,那點刀尖似的寒芒就被酒意上涌惹出的水霧沖淡了:“……不過你們正道的好像都還挺上道的。這麼些年,走的人不少,竟沒有一個告密的。”
“……走了多少?”
卅四兩杯酒下肚,臉熱了,眼睛也亮了,如數家珍地同徐行之算賬:“第一年,走的人不多。但是第三年年末嘩啦啦走了一大批,第四年是走得最多的,足足去了七百三十六人。后來走得就少了……對了,還有在外面游蕩幾年,又回來了的。”
“這麼多人,你是如何保了這麼多年的?”
卅四輕松道:“嗨,你也知道,魔道向來不管我的,我閑云野鶴,我孤家寡人,左右這十三年是魔道當家,我尋一處清凈遠人的好山好水,占了修煉,也沒人敢說我的是非。”
徐行之回望老柳樹,暗想要維持那一片世外桃花源,要耗費多少的心血與光陰。
那不是旁人的十三年,是卅四這個無拘無束、乘風灑脫之人的十三年。
徐行之給他斟上了第三杯酒:“這麼多年,辛苦你了。”
卅四酒量實在不成,已有醉態,盤腿靠在巖旁枯樹邊,拿風情的眼角去勾他:“才十三年,不賴了。我還以為你回不來了呢。”
徐行之有些好奇,問他道:“若是我真回不來呢?”
“回不來,就替你接著養唄。”卅四雙手捧杯,飲茶似的品酒,把上唇染得亮晶晶的,“什麼時候人跑完了,我就找九枝燈去。”
“找他作甚?”
青年坐得頭暈,索性撂了酒杯,酒香四溢地枕在了徐行之肩上,打了個嗝:“……找他痛快淋漓地打上一架,給你報仇。”
徐行之靜靜地由他靠著,心里清楚,兩個人的摯友之情大抵也只能溫熱這一兩日,等到新鮮勁兒一過,大概又是一番撕撕打打。他定會仗著這點恩情,追在自己屁股后頭要比劍,自己也定會煩得恨不得把他一腳踹開。
他一眼就能看到二人煙火氣十足的將來,因此這樣的溫情時刻反倒顯得格外難得。
徐行之坦然道:“謝謝。”
卅四伸手想去薅徐行之的頭發,但手上沒了準頭,摸來摸去地也薅不到,只好遺憾地作了罷:“……謝你個頭。陪我比劍。”
“哎哎。”徐行之為他醉酒后還能把話題扯到比劍上而頗感好笑,“說正事兒呢,少煞風景。”
“……比劍。”卅四固執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徐行之眼前晃,“說好了……比一輩子。”
徐行之自顧自給自己倒了一杯:“誰跟你說好了,啊?”
卅四這會兒的口齒已經混沌了,徐行之都怕他說話一個不小心咬了舌頭:“你忘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答應過我……”
說罷,他攀著徐行之的胳膊,追問:“……還記得咱們倆是怎麼認識的嗎?”
徐行之把杯子壓在唇邊,細想了一想。
半晌后,他驚奇道:“不記得了。”
……時間真的過去太久了,久到他已記不得二人的相逢是怎麼一番景象,好像就是在路上平凡地遇見,你瞧我不順眼,我瞧你不順眼,打了一架,旋即相識,稀里糊涂地便做了這半世道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