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相對而站,其間卻隔著天裂也似的鴻溝。
良久沉默過后,周北南催促他:“父親,你去吧。”
周云烈也清楚不能耽擱太久,他轉身走出幾步,又轉過頭來,充滿希望地問:“弦兒……也出來了嗎?”
周北南耳朵一嗡。
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但大概是很能讓周云烈滿意的答案,因為他滿是希望地挺起了習慣佝僂的脊背,向外走去。
周北南看著丹爐又發了一會兒呆,才收斂起自己的氣息和靈力,身體自然隱為虛無,他飄飄蕩蕩地向外游去,想要去看看昔日舊友可還安好。
他今日運氣不錯,剛一出門,便見幾張熟悉面孔結伴而行,向前走去。
周北南跟在他們后面,想象著和他們昔日種種戲水打鬧之態,臉上便泛起微笑來。
跟了一會兒,他便發現,這幾人竟是往自己昔日寢殿的方向去的。
周北南自混入應天川中后便遇見了捧著丹瓶的父親,便尾隨而去,還未來得及回到自己房中查看一二。
他暗暗構想著,一會兒定要在他們面前露出臉來,嚇他們一跳。
然而,轉過一處路口,周北南愣住了。
他的住處,變成了一片空曠的演武場,原先他熟悉的一磚一瓦,一木一石,都不復存在。
周北南以為自己看錯了,睜大眼睛看了又看,只見他的好友們在此處擺上酒碗,圍坐在一處,趁著月色迷蒙,其中一人領頭道:“敬周公子。”
其他人跟著道:“敬周公子。”
這顯然是他們經常會來做的事情,輕車熟路,且統一地把聲音壓得極低。
而他們要敬的人,此刻已經掉頭跑走了。
已作魂靈的周北南穿梭在應天川的角角落落,狼狽得像個不識途的他鄉之客。
他熟悉的樓臺亭閣都換了一副模樣,所有認識的人也都像是被抹去了精氣神,低著頭的是舊友,揚著頭的是魔道。
在橫沖直撞中,看到無數周北南迎面而來,張揚快活的周北南,嬉笑怒罵的周北南,揮槍而戰的周北南,鮮血淋漓的周北南,最終,都是一個個浮沙幻影。
周北南沖到了白沙海邊,唯有此處景象沒有大改。
他胸中如懷湯火,大口喘了一會兒氣,才把自己拋在群沙之上,似哭似笑地仰天大叫起來,淅淅索索的海浪聲,把他的鬼哭聲盡數吞去。
他終于是回來了,回來了他已認不出的故鄉。
周北南沒有一時一刻像現在這般刻骨地仇恨著,原先心底的那些迷茫困頓一掃而盡,唯有翻滾嘶叫的熱血在腔子里尖叫。
——殺。
——殺了他們。
此時,兩名巡夜的魔道弟子提燈經過。
周北南緩緩轉過頭去,雙眸里閃過鮮血似的烈烈紅意。
而與此相隔甚遠的大悟山下小鎮茶樓間,徐行之篤篤地從二樓走下來。
一樓掌上了燈,大門洞開,曲馳與一個正在低頭把玩茶杯的人站在正廳之間。
瞧見徐行之,曲馳便向他解釋:“我出鎮后不久,恰見這兩人迎面而來。他們告訴了我一件事,我想把他們帶回來,讓你也聽一聽。”
燈影略有昏暗,徐行之微微瞇眼,看向那個看身形頗為眼熟的人,那人也意識到自己在被打量,坦蕩地仰頭看去,未語先笑,丹鳳眼間光彩綺艷:“道友,可還記得我?”
徐行之一愕,露出了幾許喜色:“卅四?”
卅四抬手一攔,將徐行之急于出口的話阻攔了回去:“先等等。我這兒還有個人想見見你。”
說罷,他回頭一望,卻見那人還蹲在門外系靴帶,綁帶煞了又煞,緊得快要勒進肉里去,頸上用來遮擋縫合痕跡的方巾束得更像是要上吊,看上去寒酸又局促,身側還擱著一個平平無奇的紙袋子。
瞧見他這副窩囊相,卅四捂了額頭:“……媽呀。”
他幾步跨出門檻,利落地把他揪了起來:“你進不進?”
不由得門外人分說,卅四一把把他推進了茶樓來,樓內登時多了幾分寒陰之氣,而跌入門內后,他的衣帶挾風,掀動了燭火。
孟重光一直跟在徐行之身后,待看清那人模樣,眉心猛地一緊,嫌惡之情溢于言表。
徐行之喉間卻是狠狠一哽:“平生……”
被他喊中的人肩膀一僵,緩緩抬起頭來,看向了徐行之,看得很用心。
卅四看他愣著不動,便又拿指頭戳他:“去呀。不認識了?你朝思暮想的弟弟,喏,就那兒呢。”
徐平生轉開目光,用看猴子的表情無奈地看了看卅四:“……錯了。”
卅四與徐行之都有些懵然。
卅四:“……等等,什麼錯了?”
徐行之往下走了幾階,衣裳動了,自有一股沉香氣飄出,眼前人身上的氣味讓徐平生倍感親切,因而他反復清了好幾遍嗓子,才把沙啞的聲線清得添了幾分清亮溫和之色。
“抱歉,我們找錯人了。”徐平生彬彬有禮地扯住卅四的袖子,“我們馬上告退。”
卅四一把掙開了他:“撒手!徐平生你又魔障了?這是誰?你不記得了?”
徐平生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那持扇的青年向來灑脫無羈的臉上難得浮現出的茫然委屈,心中微痛,卻又想不通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