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御九猛然一咬舌尖,鮮血在他舌尖彌漫開來,將他的靈臺沖至一片空明:“陸御九!”
徐行之一拂袖:“陸御九,點名!”
拋去木簪,解去外袍,陸御九將精心藏了多年的清涼谷袍服整理得平整潔凈,手捧名冊,步步踏上高臺之中,一揮長袖,便有密云疊然而至,將天光盡數掩去。
那孩子面貌、孩子體量的青年站在高臺之上,張臂吟唱鬼族咒語,袍服被靈力激蕩,呈烈烈如火之勢:“——清涼谷諸弟子,來!!”
失了天日之后,谷內登時騷動起來,煙枕寒流,涼氣縱生,惹得徐行之打了個抖。
陸御九形單影只地站在臺上,高聲呼嘯:“溫雪塵!”
按四門約定俗成的點名習慣,首徒名姓永遠是放在第一順位,陸御九把這三個字咬得蕩氣回腸、回聲陣陣,仿佛是想教那臥于蠻荒黃沙之下的人也能聽見。
他寂然半晌,無人相應。
于是,陸御九沉了氣息,喊了下一人的名字:“解心遠!”
他的聲音曠然如海的廣場上激起層層回音,但還未及落下,就聽一個渾厚的聲音鏗然相應:“是!”
埋首于名冊間的陸御九豁然抬頭。
廣場間像是瞬間灑滿了千萬點螢火,一個個透明的影像排成陸御九再熟悉不過的方陣,盤腿坐于殿前荒草之上,一雙雙眼睛近乎溫柔地注視著那矮個子的青年。
陸御九的身體與捧名冊的手一齊在抖。他顫著一把哭腔,啞聲喚道:“江元日!”
“是!”
“吳長松!”
“是。”
“楊麟!”
徐行之柔情地看著那些鬼魂,周身寒冷,但一顆心卻砰砰地跳得極快。
兩千六百八十七個人名,足足兩千六百八十七人。
普普通通的下級弟子陸御九,幾乎可以被所有師兄差使的小跑腿陸御九,是懷著怎樣熾烈的愛和深情,才能記下這些人的名字的呢?
徐行之不得而知,只知道陸御九這些年作為清涼谷中唯一一個活著的人,是把整座谷都背在了身上。
點完最后一個人名,陸御九終究是氣力難支,名冊啪的一聲跌落下臺。
他向前跪倒在地,掩面啜泣,口中低喃:“師兄,師兄,陸御九回家了……回來了……”
剛才第一個應聲的解心遠飄飄蕩蕩地來到臺上,看著哭得不像樣的陸御九,嚴厲地呵斥:“哭什麼,不成器。”
陸御九不管不顧地膝行上去,抱住了他的膝蓋,哭得聲嘶力竭。
解心遠又罵:“就知道哭。”
說著,他別扭地蹲下身,擁住了那年輕的青年,往他背上拍了一拍。
窩在那冷涼的懷抱中,陸御九哭著道歉:“師兄,陸御九是非道之人……當初我并非有意混入谷中,我不是……”
解心遠默然片刻。
陸御九元嬰之體已成,他又盡數將其轉化為鬼修修為,之前道鬼雙修時保持的平衡被打破,鬼修氣息便再難掩蓋。自從剛才陸御九進門時,幾乎所有隱藏在暗處的鬼都已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轉瞬后,他擁緊了陸御九,罵他:“傻子。”
說罷,他將聲音轉柔,輕聲問:“……你能帶我們出去嗎。”
凡靈鬼,心愿未了,怨念深重,便將縛于一地,走不得轉生道,過不得奈何橋,兩千余英靈,于此淹留整整十三載。
他們滿腹冤屈仇恨,無法伸張,每到門破之日,鬼哭盈谷,生人莫不敢入。
陸御九含著哭腔道:“但是……地縛之靈,若想要離開被縛之地,只能由鬼修收去魂核,認作鬼……鬼奴,再無法投胎轉世……”
解心遠抓緊了他的肩膀:“……能嗎?”
自午時至日落,那打柴小童已攢滿兩捆柴,然而他并不下山,而是蹲在松樹底下,探頭探腦地往谷門里頭看,盤算著這兩人若還不出來,他就得進去跟那些野鬼說道說道,請他們給自己一點面子,饒那兩個不識好歹的外鄉客一條命。
懷著這般善意的豪情壯志,小童卻等來了兩個人影。
英俊的青年背著矮小的那個,緩步踏出了門檻。
被他背在身后的人像是倦極了,累到即使睡過去,手指也在不受控地攣縮。
小童既松了一口氣,又隱隱有些懊喪,覺得沒叫這兩人見識到自己與此地鬼魂的好交情,真是遺憾。
正當他黯然間,那背人的青年竟站住了腳步,淺淺一哂,也不看向那棵松樹,只自顧自道:“小子,以后上山打夜柴記得提盞燈,這山里的鬼,以后沒辦法替你點燈了。”
那小童一怔,自藏身處露出頭來,可那青年竟已像風似的不見了影蹤。
徐行之走在山道之上,因為見到不少昔日的熟悉面孔,他的心情還算不錯。
直到他感應到一股奇特的氣息自身側傳來。
他猛然站住了腳步,只等著那迎面而來、一前一后的兩道腳步聲響過來。
“確定是此處有靈力波動?”
“是。也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在這鬧鬼的地方裹亂。左右靈力波動已經消失了,咱們弟兄兩個意思意思走一趟便算……”
話音斷絕在此,這說話的兩人已經瞧見了徐行之與昏睡的陸御九。
……那是兩個身著丹陽峰服飾的魔道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