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便沒再繼續追問。畢竟九枝燈向來不是追根究底的性格。
九枝燈也的確沒把此事放在心上。
數日后,在化作梧桐模樣、為徐行之清掃書房時,九枝燈在徐行之桌案上發現了一摞清江紙。紙上字跡鐵畫銀鉤,意氣頗盛,一看便知是出自徐行之手筆。
九枝燈起初并未留心細看,將有些凌亂的紙張層層理好,重新放回桌面上時,他眸光隨意一轉,掠過紙上某行字時,一瞬間驚得肝膽俱裂。
“孟重光”三字,赫然像是三塊烙鐵,在火焰間燒得發白后,又硬生生貼進了他的眼睛里去,痛得他一時間喉頭攣縮,跌坐在椅子上,怔忡難言。
……師兄怎還會記得孟重光?!
這只陰魂明明已消去了十三年!
師兄盡忘前塵,四周所見所觸之物,皆是由他精心挑選過的,根本不會有一樣東西會讓他聯想到昔日舊事舊人,為何孟重光會以這般模樣,猝不及防地重回他們的生活?!
這個世界本就是九枝燈為徐行之精心編纂的一個巨大謊言,其世諸人,無一不是九枝燈的化形,他可任自己的靈識落在任意一人身上。
因此,徐行之午睡蘇醒過來后,意外發現他的父親徐三秋正坐在他床側,神情溫柔地垂眸注視于他。
他與父親關系一如兄弟,因此徐行之并未多行贅禮,揉目過后又懶懶打了個哈欠:“父親,何事啊。”
哈欠過后,他長軟的睫毛上掛上了一滴淚。父親伸手過來,動作自然地用指腹將那淚跡拭去:“屏兒,孟重光是誰?”
徐行之微微一頓,旋即輕松道:“您看到我的話本啦?”
“……怎麼突然想起來寫話本了?”
徐行之不正經道:“我看天橋那邊賣話本的,寫得好的可賣得緊俏著呢,一本能賣好幾錢。”
“胡鬧。家里缺你這點銀錢嗎?”
“寫著玩唄。”徐行之本是滿不在乎,但見父親面色不大好,便迅速轉換了語氣,“您要是不高興我寫這些,我今后不寫了便是。”
父親嘆了一聲:“好好讀書,方是正道。”
徐行之深諳家和萬事興的古訓,誠懇地表態:“是是是,對對對。”
父親見徐行之笑意盈盈的乖順模樣,抬手撫了撫他的鬢發:“……孟重光這名字倒是特別。你怎麼想到的?”
提及此事,徐行之又露出了那日在河畔上的深思之色。
“……前些日子我做了個夢,醒來后什麼都沒能記得,只記下了這個名字。”
徐行之默默誦念著“孟重光”三字,只覺這名字念來順口又順心,仿佛早在不可知曉的某處念過千百遍:“……我覺得這名字挺好的。”
父親盯著他,神情極度不悅。
徐行之干咳一聲,馬上示弱道:“再好也不寫了!玩物喪志,成何體統!”
聽他這般說,父親面部肌肉這才放松了些,示意他快些起床梳洗,自己則起身朝臥房外走去。
但在走至門口時,他駐足猶豫了一番,扭頭問道:“……屏兒,你話本中提及的能夠開啟蠻荒之門的神器碎片,各自散落在哪里?”
徐行之眉尖一挑,飛揚的神采看起來極易叫人動心動情:“您都看到那里了?看來我寫得還是不錯的。……您真想知道啊?”
父親道:“……是有些興趣。”
徐行之卻攤攤手,道:“我也沒想好呢。等我哪日想好了再告訴您。
”
父親伸手扶住了門框,再發一問:“最后孟重光結局如何?”
徐行之漫不經心地穿著襪子:“既是隨筆一寫,那便讓他從蠻荒里出來唄。”
青竹殿間,聽他簡單說過事情的前因后果,溫雪塵的臉色也轉為鐵青:“他突然寫這些做甚?”
九枝燈只覺心間煩悶至極:“師兄說他夜得一夢,福至心靈,未及多想便提筆寫了。”
“你可問清他真正想寫什麼了嗎?”
九枝燈道:“大約是想寫孟重光率眾人逃出蠻荒罷。”
“叫他立時停筆!”溫雪塵冷聲道,“世界書究竟有何法力,至今誰人也不知曉,決不能讓他繼續寫下去!”
九枝燈答:“我已這麼做了。”
……早在兩日前,徐行之伏案而眠時,燈罩未曾合好,燈油漏出,燈花爆豆,濺了一二火星出來,落在紙張上,火勢呼地一下蔓延開來。
虧得“徐梧桐”發現及時,才未燒著徐行之的頭發。
然而徐行之的半張書桌和又往下續寫了一段的話本手稿卻徹底付之一炬。
即使如此,九枝燈仍是面容不展。
他了解徐行之為人,溫雪塵又何嘗不了解。
溫雪塵問道:“……手稿燒掉后,他又悄悄開始寫了?”
九枝燈臉色不虞,算是默認了溫雪塵的說法。
師兄性情本就如此,但凡是他感興趣的事情,下狠手逼之迫之也不能改其志,越禁止他,他反倒愈加興致高昂,況且九枝燈做他父親多年,待他向來寬宥溫和,萬一這回動用手段,強硬壓制,惹出他的疑心來,反倒不妙。
此時,九枝燈竟想起了昔年總罰師兄抄書抄經的廣府君。
此招雖說手段粗暴,卻成效卓著,逼得師兄叫苦連天,一見筆硯便如遇猛虎,根本無心去書寫什麼。
然而師兄記憶一失,卻連這層畏懼也一并忘了個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