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名道:“這人怎麼處置?”
另一名盯著他后頸處打下的赤色烙印,猶豫道:“他也算是尊主手下的醒尸吧,咱們不好私下里……”
話音未畢,青竹殿門再次洞開。
九枝燈想起外面還有事情沒能料理干凈,方才去而復返。
他的目光撣過了地上垃圾一般的徐平生。
師兄來前,自己已把此人粗制濫造成一名劣等醒尸,又臨時標記于他,將部分神魂寄居于他體內,令他暫時做自己的提線傀儡。
他本就是風陵出身,身法步法都是風陵路數,只要在與師兄對決時一味躲閃,不拔劍以對,師兄便有七成可能看不出破綻來。
九枝燈以此人來虛耗徐行之體力,以尋機趁虛而入,制服于他;而徐行之最后刺了他一劍,也算是親手報了他當初推諉撒謊、見死不救之仇。
此人的利用價值,至此便徹底沒了。
九枝燈言簡意賅地吩咐:“把他扔掉。”
隨著這句話,徐平生后頸處的臨時赤印化作一片云煙,消失殆盡。
……他用不著這種醒尸留在身側,平白惡心人。
而插入他胸膛的長劍由于失卻了徐行之靈力支持,復歸成了竹骨折扇的模樣。
九枝燈抬手,將折扇引渡進掌心,生有薄繭的指腹細心地抹去上面沾染的血珠,轉過身去道:“孟重光定然也是要來的,你們各自做好準備罷。”
醒尸雖無痛覺,但剖心畢竟傷害極大,徐平生神智仍未清明,兩條腿就被那兩名近侍一邊一個拖著,拖死狗似的帶著他往后山走去。
他半睜眼睛,望向天空,表情麻木而不解。
他不大記得自己為何要上山來。
——仿佛是他們到了丹陽與風陵離山弟子們約定會面的且末山,師父卻遲遲不曾露面,在眾家弟子不知所措時,自己主動提出回風陵附近來打探情況,順便想悄悄看一下自愿留山的元如晝是否有被魔道諸人刁難……
他又是如何被擒的呢?
——好像是自己一時疏忽,忘記了九枝燈同樣在風陵生活多年,對風陵山每一條密徑都了若指掌,專門設下暗哨加以戒備……
可他自己又是誰?叫什麼名字?
不記得了。
……他來找的“師父”又叫什麼名字?
也不記得了。
風陵,丹陽,元師姐……
他腦海中的所有記憶像是抄錄錯后、被小刀一層層削去的竹簡文書,文字逐漸稀薄轉淡,最終只落下一片莽莽荒荒、了無人跡的雪原。
拖住他腿腳的兩名魔道弟子自是不會管這四人心中轉著什麼念頭,只自顧自聊著閑天。
“這人擺明了是找死!我聽說,尊主一直在找這個姓徐的,誰想他竟然自投羅網,自己送上山來了。”
“尊主和此人有仇?”
“可不是!聽說這個姓徐的是風陵徐行之的兄長,嫉恨他弟弟嫉恨得眼珠子都綠了,私下里沒少下絆子給徐行之。那個姓徐的與尊主是何關系,你也曉得吧。”
互相擠眉弄眼了一陣,又將徐平生拖出一段距離后,其中一個開始抱怨:“真是死沉死沉的。扔哪兒去?”
“扔到前面的山旮旯去罷。”
說話人撂下這話,不經意回頭一看,不覺渾身一悚,脫口大叫了一聲。
不知何時,徐平生一雙眼睛睜得圓溜溜的,直勾勾盯望著他,疲倦又溫柔地開口重復著剛才聽到的人名:“……行之。
”
他被兩名嚇壞了的魔道弟子圍起來,破布口袋似的踢踹了一陣,又被狠狠拖至一片寸草不生、光禿禿得只剩下清朗月光的山崗邊,一腳踹下了崖底。
兩名弟子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徐平生已死,因此即使摔斷了骨頭也覺不出痛來。
在螞蟻嗅到血腥味道,淅淅地圍來時,徐平生獨自一人仰望著崖與崖之間的夾角中投下的月光,好像想了很多事情,但又好像只是靜靜地躺著而已,什麼都沒有想,什麼都不去想。
而在一具尸體臥于澗底、仰望春月之時,同樣的一輪月光下,孟重光挾裹一身滾滾煞氣,橫推一掌,憤然震碎了風陵山門,
他真是失算了!
孟重光一心想著師兄可能會先去清涼谷和應天川查問情況,再去魔道總壇找九枝燈算賬,可他跑過這三處,卻都白白撲了空!
若不是趕著來尋師兄,他絕不會只殺百人便輕易收手,定要攪得那魔道總壇尸橫遍野,血流漂櫓不可!
眼見風陵各門無人看守,孟重光心間便已確定,九枝燈定然在此處。
然而想通了這層關竅,他卻更加心焦如煎。
……師兄若是比自己早來此處,此處怎會是這番風平浪靜之景?
師兄莫不是已經……
這層可怖的猜想,在他看見安然無恙的九枝燈時,得到了徹底的印證。
自他踏入山門以來,四周半個人影也不見,唯有早蟬在樹梢上扯著嗓子接連叫了數聲,其聲凄異,浸入冷涼的庭下月光之間,更顯凄凄之色。
直到走至青竹殿前,他才見九枝燈獨身一人端坐于殿階前,仰首觀月。
他身后有一扇泛著灰青色的半圓光門,內里渦流交錯,晦暗難辨,月光明,光門陰,二者交錯,在九枝燈身上投下了陰陽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