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燈悚然一驚,斂去氣息,在翠色青竹間蹲下。
“沒有這般嚴重……”一個溫軟且微帶鼻音的聲音自窗內飄出,“溪云,行之只是去送信而已,況且還有曲馳那孩子相隨。”
“不嚴重?他若是與魔道總壇里的人沖突起來了呢?萬一橫死在那里,神器沒了傍身之物,脫體而出,落入魔道手中,又該如何?”廣府君氣急,“師兄,今次我罰他是為著什麼,你難道不知?若是他當真傷重不治,我們便能將世界書取回了!”
九枝燈眸色一凝。
窗內,那把溫軟聲音不再言語,只余下廣府君在激怒過后的杳然無奈:“師兄,我曉得您想說什麼。上天的確有好生之德,可人心動蕩,委實難測,即使是道祖老君也難算一二。徐行之他性情頑劣,實難教養……”
被他喚作“師兄”的男子為難道:“我并非是因著上天有好生之德才護著行之的。”
“那是為何?”
男子遲疑片刻,才軟聲道:“我舍不得呀。”
廣府君:“……”
“他本性絕不壞,骨子里是個有趣又溫柔的孩子。”男子淺淺笑了,“我若是能有個兒子,生成他的模樣,我便心滿意足了 。”
廣府君氣道:“……那您可真是家門不幸。”
“不幸的是行之才對。”男子輕聲道,“當年,小鎮上三兩黃酒,他與我結緣,我將他引入風陵。后來,若不是我約他同飲,吃醉后帶他進了通天閣,他也不會陰差陽錯被世界書認了主。是我對他不起,我便合該護他一生一世。”
二人后來又說了些話,才退出了偏殿。
或許是認為午后沒有弟子會經過此處,或許是認為即使有弟子經過,也會有靈力流動的痕跡,無需掛心,廣府君一時粗心,便未曾設下防護結界。
而九枝燈恰好還未修煉,走路又格外小心,種種巧合糅雜起來,便讓這秘密從僅知的兩個人口中傳遞到了第三個人耳中。
九枝燈這張白紙悄無聲息地飄來,卻不想在此處染上了第一筆墨跡。
初知秘密的九枝燈驚嚇得不輕,他在窗下蹲了許久,才攢足力氣,一口氣跑回了徐行之的寢殿。
他仍然不敢擅自入殿,便趁夜悄悄爬上了師兄寢殿房頂之上,揭下瓦片,打量著那在床上昏睡的青年。
看著看著,九枝燈隱隱與他有了同病相憐之感,甚至覺得師兄比自己還要可憐幾分。
……畢竟,九枝燈知道自己被厭棄的種種原因,而師兄什麼都不知道。
但九枝燈也有很久都未曾想不通的問題。
——時隔多年,九枝燈仍不知道,廣府君也便罷了,為何連清靜君也沒能察覺到他就在窗外?
當時尚年幼的他猜想,有可能是清靜君一心牽掛師兄,無心他顧吧。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九枝燈越來越懷疑,其實當年,清靜君是知曉他在那里的。
而他不戳穿九枝燈的理由也相當簡單。
若是他開口戳破此事,按廣府君的性格,身為魔道后裔的九枝燈既然知道了這等秘密,便必會因為某些特殊原因“暴斃”于風陵山中。
清靜君向來性情溫吞如水,道心似海,他不愿傷害任何人,便選了“無為”,對自己,對師兄,均是如此。
然而現如今,唯一能解答他這個疑問的清靜君已不在了。
真相幾何,又有什麼意義呢。
九枝燈垂眸看向眼前的六云鶴,聲音里已喪失了喜悲嗔怒:“你害了師父,也害了師兄。
”
六云鶴昂起下巴,無畏地笑道:“茲事體大,魔尊大人把這樣的秘密告知手下,手下自然以為您是想要我做些什麼。”
九枝燈冷笑一聲,并不對他的行徑評點些什麼。
六云鶴見他這副嘲諷神情,心中不免激憤,生出了片片銳刺,聲音隨之尖利起來:“九枝燈,你這是什麼表情?征狩之年,師父死于風陵岳無塵手下,這回,他為了魔道,又死了一回!你呢?你除了一步步把魔道拖進深淵、一步步逼得魔道四分五裂外,你做了什麼?你又能做什麼?!”
九枝燈靜靜盯著他,目光中隱有暗流。
“殺一為罪,屠萬為雄!”九枝燈的沉默激怒了六云鶴,他雙腿已斷,掙扎不起,索性目赤唇白,厲聲嘶吼道,“我以一己之力毀了風陵山主,毀了風陵山首徒,我無愧于魔道!九枝燈,你是什麼?!你算什麼東西?你又憑什麼懲處我?”
他愈說愈得意,也愈說愈悲愴,疾呼道:“你以為你還能回得去?你是魔道!你自出生便是魔道!你就算殺了我,你身體里流著的也還是魔道的血!”
“我為何要殺了你?”
九枝燈終于開了口,清冷如雪光薄刃的目光投向了六云鶴,認真反問:“……活著,難道不比死了難過萬倍?”
六云鶴被他喚來的魔道弟子拖走時,兀自掙扎,桀桀怪笑:“我還活著作甚?看你如何毀滅魔道嗎?”
九枝燈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很快,殿中便又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從傾翻的桌案邊拾起一只銅腳杯,一把銅酒壺,內里還有些許殘酒,倒出來后恰能滿上一整杯。
九枝燈持著斟滿了的酒杯走至空蕩的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