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抬目望向他。
斟酌了一番言辭之后,孟重光試探著道:“這些年以來,風陵與魔道唯一的交集,便是……”
徐行之斷然道:“小燈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孟重光聽到徐行之此時還在為九枝燈身邊,一怔過后,無名火頓起:“師兄!你現在還不肯承認麼?若不是有他在其中做手腳,這魔人是如何進得了風陵的?況且,除了我與他,誰還知道你背上有傷,不能示人?誰還會拿這件事做文章?!”
徐行之倦怠又溫柔地重復:“……重光,小燈不是這樣的人。”
……孟重光住了口。
不是他信了徐行之的話,而是他總算意識到,徐行之平靜得太不正常了。
清靜君于孟重光而言,不過是一個掛名師父,待他不壞,但也不至于親近。
可以說整個風陵山,清靜君唯獨用心寵著的人便是徐行之,除他之外,清靜君幾乎誰也不過問。
清靜君待師兄如父如兄,師兄又是極重情義之人,現如今,清靜君死得不明不白,徐行之卻作此態度,實在讓孟重光費解又難受。
他寧可看師兄痛哭一場,也不愿師兄這般自傷自苦。
然而,接下來十數日,徐行之舉止行動一切正常,在床上靜養,偶爾練習用左手拿筷執筆,除此之外,世事紛擾皆不問,倒真像是要這般隱逸下去。
孟重光瞧著心焦,又不知該如何幫徐行之解脫心魔,一時氣苦不已。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之故,某天,孟重光夜來入夢,夢見了清靜君與師兄對飲,醒來后不免怔忡,被徐行之發現了些許不對。
他問:“夢見什麼了?”
孟重光本想含糊過去,但不知怎的,心念一轉,便如實答道:“我夢見師父了。”
徐行之頓了一頓:“師父怎麼樣啊?”
孟重光答:“他與師兄對飲。”
徐行之想到了自己與師父最后一次對飲,在那小亭之中,好風如扇,雨打荷葉,自己手執師父的酒壺,卻放肆地壓住師父的手,不允許他喝上一口。
徐行之抬起左手來,似乎還能感覺到其上的殘溫。
許久之后,他輕聲問道:“……師父他開心嗎?”
孟重光一時語塞。
沒能得到他的回答,徐行之就又如往常一樣望著床頂發起了呆,自言自語道:“能喝酒,師父自然是開心的。”
語氣依舊是古井無波的樣子。
孟重光心疼壞了,自背后攬住徐行之腰身,竭力把全身的溫度渡過去,好溫暖那顆冷透了的心。
但徐行之好似的確不需要他的溫暖也能過得很好。
又過了旬余,他自覺躺得骨松筋軟,就開始下地活動,起初只是在屋子中轉一轉,后來,便開始拖著孟重光出外游蕩。
徐行之看上去與往常無甚區別,左手搖扇,一身嶄新青衣湛然若神,仿佛失了一只手于他而言算不得什麼,一路上還能勾搭著孟重光的肩膀開兩句小玩笑。
此春多雨,兩人出行不多時,天上便淅瀝瀝落下薄雨來。
街上撐起一把把傘來,高高低低地摩肩接踵,頗有幾分雅趣。
徐行之重傷初愈,孟重光怕他著涼,便買了一把傘,又將外袍除下,給徐行之披上,小狗似的澄澈眼神一直追隨著徐行之。
二人行至一處小巷,一直在絮絮說著自己這些年來天南海北的見聞的徐行之突然駐下了足來。
巷底里傳來陣陣逼人的酒香,凡是嗜酒老饕,一聞即知這酒釀乃是地方一絕。
見徐行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孟重光乖巧蹭蹭徐行之,道:“師兄,你傷口還沒全然長好,不能飲酒。”
徐行之被這香味吸引,不覺脫口而出:“帶些回去給師父也好啊。師父他定然……”
言至此,徐行之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他茫然低頭,望向自己的右手處。
那里不再是空空蕩蕩的了。孟重光用菩提木為他做了一只手,惟妙惟肖地套在他的斷腕處,但看上去終究是古怪異常。
徐行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便徑直邁步,闖出了油紙傘的庇護范圍。
孟重光臉色一變:“師兄!”
徐行之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雨,往那酒鋪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趕去。
孟重光不敢動用靈力,惹起旁人注意,只得追在他身后,十幾步后方才抓住了徐行之的左手:“師兄,你——”
在被捉到的那一瞬間,向來背脊挺直、神采無限的徐行之像是被共工一頭撞斷的不周山,向前猛然栽倒。
在漫天豪雨和濃郁酒香中,徐行之把自己蜷縮起來,第一次嘗試了痛哭失聲的滋味。
他沒有一次覺得自己距離風陵如此之遠,遠隔山海,而山海永不可平。
路上的傘依然高高低低,雨聲遮掩了嗚咽聲,沒人知道這深巷中崩潰的青年究竟在哭泣些什麼。
世間人各自歡喜,各自忙碌,各自憂愁,各自神傷,其情其憫,如同海觀天,云觀水,只能遠看,永不相通。
風陵山及四門的混亂自不必說,魔道總壇也是一派肅殺。
寒鴉落于總壇大殿前的松枝之上,不消片刻,便凄叫一聲,振翅飛去,那聲音活似在人的心上抓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