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十幾年,徐行之遙隔數十尺之距,終于見到了石屏風石夫人,九枝燈的母親。
一棵百年古松下,搖曳著一張仕女圖似的美人面。石夫人從體態上便透著一股纖弱之感,弱到仿佛一陣風吹來便能將她帶走,她生有小山眉,圓鼻頭,分開來看很美,但卻很緊很密地擠在一起,形態不錯的五官偏生拼湊出了一股苦相。
她扶著樹干,薄唇啟張,牙齒禁不住緊張地發著抖。
九枝燈換了一身最新的風陵山常服,從上到下的配飾都取了最新最好的,幾乎是與徐行之前后腳來到山門處。
在他與那女人視線相接時,女人像是被重物撞了一下腰似的,身體往前佝僂了些許,熱淚奪眶而出。
“小燈。”她軟聲喚道。
九枝燈難得展顏,不假思索,抬步便走下了幾級臺階。
然而,等他再次抬首時,神情赫然僵住,連帶著步子一道遲滯在了半空中。
當年將他送來風陵山山門口便抽身離去的六云鶴,就像十數年前一樣,立在他母親身后,一身鴉青色長袍被山風拉扯著來回飄動,發出切割一般的冷響。
九枝燈臉上的笑意漸次退去,被蒼白一寸寸蠶食殆盡。
六云鶴乃廿載至親至信之人。
廿載橫死,兩子爭位,魔道內部正是風起云涌、勾心斗角之時。此時,六云鶴帶著九枝燈之母來到風陵山,所為之何,昭然若揭。
——看來,他對那野心勃勃的兩子并不滿意。
若能扶植流落在外的九枝燈為魔尊,那麼,在魔道中樹大根深的六云鶴,便有了一只絕好的、用來掌權的傀儡。
現在他便來接他的傀儡了,用傀儡的母親作為籌碼。
倘使九枝燈不隨他回去,那柔弱的、一陣風刮過便能折斷的女人,下場如何,不難想見。
他身后的三人也已明白過來。
徐行之肩背繃成了一塊鐵,他難得發怒,唇角都憋忍得顫抖起來。
周北南側目看向徐行之,神色幾度變換后,別扭地擁住了他的肩膀,大力拍打了幾下,附耳道:“若是要上,叫我一聲,我們三人齊齊動手,不愁打不死他。”
“不可。”眼力極佳的曲馳斷然道,“……石夫人腕上有一脈紅線,該是被那人動了什麼不堪的手腳。……也許,那是同命符的印記。”
徐行之的后背突然山洪暴發似的,無望地松弛了下去。
……魔道同命符,至邪至陰,生死同命。唯有施符者方能解綁,中符者則無知無覺,符咒一旦種下,施受雙方便共用一命,施者若死,受者亦死。
這也就意味著,徐行之他們對六云鶴動手,便等同于送九枝燈的母親去死。
九枝燈如若不從,結果同樣可以預見。
然而,那溫柔且愚昧的女人卻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牽系著什麼,她對于九枝燈的望而卻步甚是詫異,甚至涌出了些委屈又激動的眼淚來。
“小燈,你不記得我了嗎?是我呀。是娘呀。”
九枝燈遠遠望著她,唇畔抖索。
過去,倘若沒有她在,九枝燈怕是活不到進風陵山的時候。
現在,倘若有她在,九枝燈就必然要棄風陵山而去。
九枝燈腳腕重如鐵石,似乎再往下踏一步,他就要跌入深不見底的地方去,再不見天日。
然而,他不得不做出選擇。
……他必須做出選擇。
九枝燈站在他走過無數遍的青石臺階上,往下邁了一步,又一步。
看起來艱難萬分的一步,實則那般輕易地就踏了過去,仿佛將一塊石頭投入深淵,本以為會粉身碎骨、撕心裂肺,誰想真正落地時,也就是不痛不癢地跳動了兩下罷了。
他一步步走向六云鶴,一步步遠離徐行之。
走下五階之后,他霍然轉身,雙膝跪地,衣袂翻卷宛若流云。
他將頭狠狠抵在石階之上,一字字都咬著舌尖,仿佛只有使出這樣斬釘截鐵的力量,才能把接下來的一席話說出口:“魔道九枝燈,謝徐師兄多年照拂恩德。今次……返還總壇,一去不還,還請師兄今后,多加餐飯,照顧身體,勿要……”
說到此處,九枝燈拼盡全身力氣,將額頭碾磨在地上,恨不得就這樣死在此處。
好在他終于是將該說的話說出了口:“……勿要著涼。”
十數年的光陰,不過是石中火,隙中駒,夢中身。
大夢方覺,是時候離去了。
徐行之用力睜了睜眼睛。
“走吧。”徐行之用嘆息的語調笑著,“沒事兒,走吧。”
他俯下身,把九枝燈拉起,替他拍去膝蓋上的浮塵,伸手在他左胸胸口輕點了一記,又點了一記:“守持本心,各道皆同。”
九枝燈不敢再看徐行之眼睛,甚至沒能應上一聲,便倉促地留給他一個后背,直往松樹前走去。
徐行之亦轉身,朝門內走去。
二人背對背,相異而行。
走出十數步的九枝燈心念一動,猛然回過頭去,卻只捕捉到了徐行之翩躚而飛的縹色發帶。
他想喚一聲“師兄”,然而這兩個字卻重逾千斤,堵在他喉腔內,吞吐不得。
他求師兄將他留下,師兄不假思索地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