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徐行之卻覺得眼前的一切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
按理說,這里該是自己親手締造的虛假世界,但僅僅在這里呆上了一日,徐行之就產生了一種腳踏實地的實在感。
這些人物不再是紙片上構筑的假人,他們有血有肉,會動會笑,會嗔會怒,會惡作劇也會溫情脈脈。
……包括孟重光。
他看起來是只養不熟的狗崽子,但他在抱著自己的時候,在捂住自己眼睛的時候,包括現在,都有著溫熱可感的體溫。
對徐行之而言,或許速戰速決才是最好的。但筆下的角色活過來的感覺太過微妙,徐行之無法說服,他要殺的僅僅是一個書中的假人。
徐行之自嘲地輕笑一聲,收起匕首,閉眼躺好。
……他并不是真正的徐行之,弒師之恨、削骨之痛,他都沒有經歷過,因此,他很難對孟重光產生真心實意的仇恨。
相反,他對孟重光還很有那麼一點感情。
孟重光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從夢里走到他的紙上,又來到了自己面前。
徐行之需要找到其他的理由來殺他,不然,恕他下不了手。
在徐行之放下匕首、解開心結、酣然入睡后,孟重光卻緩緩睜開了眼。
他的目光停留在虛空的某一處。
那里不偏不倚,恰好就是剛才徐行之匕首停留的地方。
孟重光無聲坐起身來,注視著徐行之熟睡的面容。
最終,他用手指輕撫過徐行之的唇畔,喃喃道:“師兄,我一直在想,這些年你究竟去哪里了?”
稍后,他露出恍然之態,微微笑著,自言自語:“……啊,我猜到了。
師兄是和九枝燈在一起,對嗎?”
“我身在蠻荒,而你在現世,同他日日廝守。師兄是聽了他的讒言,要來殺我,是這樣的嗎?”
說著,孟重光抬起手來,扼上了徐行之的咽喉。
綿長的呼吸在他掌下如走珠般循環來回,只消稍稍一用力,他便能輕松掐斷他的喉管。
不知保持了這個動作多久,孟重光還是松開了手,神情復雜,喁喁低語,道:“……師兄,我知道,你總會回心轉意的。沒關系,我再等一等就是。”
說話間,室內蕩開一股植物的淺淡清香。
孟重光重新躺下,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克制,留給徐行之更多空間。
他密密地纏上了徐行之的四肢和溫熱的軀體,又貼在他耳邊,用氣聲徐徐道:“謝謝你今天不殺我。可是,師兄,你要受到一點點的懲罰才好……”
放棄刺殺的徐行之入睡極快,轉瞬間已入了夢鄉,可不知怎的,他身體漸漸燒了起來,熱得發燙,四肢癱軟,渾身發麻,竟是一點力氣都沒了,
睡夢里,似乎有藤蔓一類的異物沿著他的大腿攀援而上,慢條斯理地扯住他的腳踝,把他的腿分開,顧盼盤繞,極耐心地同他逗弄玩耍著,還時常埋下頭去,在那淙淙溪流中啜上一口水。
徐行之想掙扎,但手腳均疲軟發酥,仿佛有層層的卷積云野蠻又溫柔地把他卷裹起來,飄到半空中去。
他急于想從這個怪夢里掙脫,卻怎麼都不得其法,好容易驚醒過來,便是唇焦口敝,頭暈腦脹。他掙起身來,要去飲水,誰料雙腳一挨著地面,便覺大腿根處一陣酥軟酸痛,他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孟重光被驚醒了,快速下床,從后頭摟住了徐行之:“師兄,怎麼了?”
徐行之此時身體敏感,壓根受不得碰觸,被這麼一摸,差點沒控制住一腳把孟重光卷出去。
稍緩了片刻,他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沒事兒,做了個噩夢。給我倒杯水罷。”
徐行之根本不知道,這時候的自己臉頰潮紅,淚痣鮮明,有一種欲而不自知的美感。
孟重光聽話地去倒了水,背影有一股說不出的高興勁兒,狗尾巴一搖一搖的。
徐行之被扶起身來,靠在床頭,覺得這個樣子的孟重光看起來還挺可愛的。
蠻荒一角,有山巒一處,名號“封山”,黃沙遍天,霜風凄緊,山間石窟里亮著一抹憔悴微光,似乎隨時會被烈風撲滅。
石窟中。
一個身裹獸皮、面皮青黃的上位者身體前傾,滿眼放光:“你可看清楚了?當真是徐行之?”
底下一人答道:“撤離時我看得真真兒的,站在孟重光身邊的,的的確確是風陵山清靜君首徒,徐行之!當年,天榜比試那一日,我曾與他有一面之緣,記得清清楚楚。”
那獸皮人喜形于色,撫掌大笑:“好,太好了!有了他,咱們出蠻荒便有望了!”
底下頓時切切察察一片,似是不解。
獸皮人按捺下喜悅:“我問你們,風陵山之主現在是誰?”
提起那人,底下諸人無不切齒痛恨,有一個聲音不甘不愿地回答道:“是九枝燈。”
獸皮人答:“對了,只要我們抓住徐行之,同九枝燈做交易,他定然會放我們出去!”
有人提出異議:“那九枝燈喪心病狂,一心想置我們于死地,怎麼會因為一個徐行之……”
“怎麼不會?”獸皮人桀桀怪笑,“九枝燈和那孟重光一樣,都是徐行之親自撫育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