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璟被拽著走了幾步,又問:“舅舅,是都換了,還是……”
謝泗泉在碼頭上護著他,急匆匆道:“都換了!不管是滬市還是宜昌,但凡轉來的江輪都不在此處,這里不安全!”
謝璟快走兩步,又回頭去看:“還未跟黃先生說!”
謝泗泉扯著他的手不放,喊道:“我讓胡達帶人去找黃先生了,他比你還快一步,別停——”
謝璟回頭看了一眼江面,緊跟在舅舅身后,大步離去。
新渡口名叫三川,原是一處廢棄的舊碼頭,如今戰事緊急,匆匆重新搭建了做臨時調度用,一船船物資運進三峽,沿途可見堆滿了器材。
謝璟抬手掀起車簾去看,路上聽舅舅匆匆講了幾句,原是就在昨日有兩艘江輪被日軍擄去,萬幸損失的并非軍工器材,只是一家棉紡廠積攢下的近萬噸白坯布。也是因為如此,才臨時改了航線,也換了渡口。
這已經比預想中的好了太多。
謝璟心里明白,但聽舅舅說起的時候,心還是被提起來了一瞬,待聽清沒有九爺一行的名字之后才緩緩吐出一口氣,手指都已攥白。
謝泗泉道:“你別擔心他,白九那人狡猾的很,不會出事。”他看著謝璟眼眶下的陰影有些心疼,抬手碰了碰,嘆了一聲。他才找回外甥沒兩年,若非謝璟堅持,他怎麼也會舍得放他出來做這些事,謝璟小時候吃了太多苦,他疼他愛他都來不及,恨不得把人藏進西川城里穩妥過一生。
三川渡口。
江輪果然陸續來了幾艘,下來船的多是逃難的人,老的少的都有,并未看到九爺一行。
一直到傍晚,輪船上只見人,不見貨物。
船上擠滿了逃難而來的人,甲板上都設了鋪位,人挨人,有些直接踩到棉被鋪蓋上面,都是泥印子。后面兩艘船緊跟著停靠在碼頭,情況比前一艘更為嚴重,莫說甲板,甚至煙囪上都趴著幾個孩子——只是這一次從船上下來的多是婦人和孩童,偶爾見到幾個年邁老人,一個青壯男人也沒見到。
接連幾艘都是如此。
沒有哭喊,沒有嗚咽,只面黃肌瘦的人們一隊隊走下來,他們身上衣服盡然不同,表情緊張,但已在極力隱忍,每個人眼眶都是紅的。
當地官員已派人前來疏散安頓,人群緩緩向前,背后是滾滾波濤,只聽聞江輪汽笛鳴聲。
困守宜昌三萬軍民,在最后危難時刻默默做出了選擇,讓兒童和婦女先行。
黃先生站在路旁,他兩鬢花白,手里還握著一支筆正在幫忙寫告示,此刻卻直直看向這一支隊伍;一旁的學生已經哽咽出聲,眼里浸滿熱淚,連手上的那一碗熱粥都握不住似的微微顫抖著。
“民心不死,國脈永存……民心不死,國脈永存!”先生口中喃喃,沖著江面忽然深鞠一躬,再抬起頭時已淚流滿面。
謝璟守在此處不肯離開,直到入夜也未再等來一艘船。
謝泗泉陪他守了一夜,晚上一起坐在火塘前烤山芋,一邊撥弄火苗一邊嘴里念叨:“還未來得及告訴你一聲,你爹已經平安到了,他身邊帶了一些學生,特意繞了遠路,今日早上剛進了西川城,嘖,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自己瘸了一條腿,還非要走山路。
”
謝璟擰眉:“之前不是說只是擦傷,怎麼還沒見好?”
謝泗泉單手拿木棍,哼了一聲道:“他這麼跟你說的?”
謝璟抬頭看他。
謝泗泉道:“你爹那人脾氣倔起來像頭牛,非說自己年紀大了,這些年尚還有幾分薄面,想多做些事,出份兒力,瘸著一條腿四處奔波,”他湊近了一點對謝璟道,“我可是聽醫生說了,他要是再不好好修養,那條腿搞不好要鋸掉,你猜他怎麼說的?他說自己這一路都沒用傷腿,都是單腿蹦跶……”
謝璟又好氣又好笑,但也只嘆息一聲。
謝泗泉摩拳擦掌:“他這人簡直頑固不化,璟兒,你回去好好訓斥他一頓!”
謝璟視線落在謝泗泉手腕上,問道:“舅舅,你手上怎麼了?”
謝泗泉不動聲色拿衣袖遮了下,隨意道:“哦,就騎馬的時候不小心擦碰了下。”
謝璟不信,握住他的手掀開看了下,繃帶還算干凈,但是上面的傷藥氣味濃重,胳膊上還帶著灼燒痕跡,并不像是擦傷。只是舅舅不說,不想讓他擔心,謝璟也就沒有多問,取了隨身帶著的藥粉、繃帶,幫他重新包扎了一下。
謝泗泉念叨賀東亭的這些話,也只能在謝璟跟前說說,再提起其他,語氣多少還有點酸意:“外頭現在都在夸你爹,白九統籌大局,你爹也沒閑著,雇了好些木船幫了不少人,不過也算有些成績,他之前往返在幾座城之間為工廠拆遷運輸忙碌,呼聲頗高,如今一來上頭就委派了他新職務,你瞧著吧,征地重建這樁事,免不得又要奔波數月。”
謝璟笑了一聲:“他和阿娘好像。
”
謝泗泉不痛快:“他怎麼能跟你阿娘比,你都沒見過,你娘比他厲害多了!”
“他們是一類人。”
“你都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