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東亭擰眉,不悅道:“老三又鬧什麼,他哪里是生病,我看分明是缺錢用了!你打電話把書瑋喊回來,另外告訴下頭,三爺來取錢,誰都不準給,也不許給他請什麼洋人醫生,花錢不少,這麼多年也沒見治好他那一身臭毛病!”
下頭人應了一聲,小跑下去。
賀東亭難得發火,他脾氣好,但不代表沒有脾氣,賀家三爺和他一母同胞,但老夫人偏疼幼子,多年前他剛開創基業的時候,甚至開口說出讓他將產業分一半給弟弟這樣的胡話。賀東亭自然沒有答應,但賀三爺也沒少找各種借口來要些小錢,洋人醫生就是其中一項,每次只肯找這麼一位西醫去看病,病沒看好,錢花了不少。
賀東亭這幾年已對賀家這些親族失望透頂。
他有些疲憊地坐在那,用手撐住額角,緩緩揉了揉。
他輕易不動怒,偶爾一次,頭疼的厲害,太陽穴鼓起來一些,好半天才退下去。
煙館。
賀三爺正躺在軟塌上吞云吐霧,小桌另一邊有嬌嬌軟軟的娘子伺候,那娘子是他老相好,一身綢緞新衣頭戴珠翠,給他點煙槍的手上就有三枚戒子。
賀書瑋擰眉坐在對面的寬椅上,那個金發碧眼的洋人醫生正站在他身后,房間里光線暗,被布幔簾子遮住了看不清手上動作,只聽到一點輕微藥水低落的聲音。賀書瑋似有些看不慣三爺抽這些,微微擰眉道:“三叔,西川謝家送了一個男孩過來,這事你可知道?”
賀三爺吞吐片刻,懶散道:“知道,又不是什麼新鮮事,也不是第一個了,你慌什麼?”
賀書瑋道:“這次不同。”
“哪里不同?”
“我前幾日生病看醫生,父親沒有理會。”他以為生病了賀東亭就會來看他,但是這次沒有,賀書瑋抿了抿唇道,“那個叫謝璟的,我見過一回,他長得太像了。”
賀三爺嗤道:“像誰?謝泗泉?前年鬧到府上來的那個,不也像謝泗泉?最后呢,也沒留下呀。”
賀書瑋還在擰眉。
賀三爺打了個哈欠,道:“你不就是擔心西川塞給人進賀家嗎?這事好辦,過兩日就是你生辰,多多地請人來府上,這知道的人越多,賀東亭他就沒法換人。你不用擔心帖子的事,我認識伊川先生,這次保管給你辦得周全,賓客比往年只多不少。”
賀書瑋道:“不,今年還是不要請人,父親怕是不會答應此事……”
“瞞著就是了,人來了,他還能趕出去不成?”賀三爺起身倒了茶水,站那喝了一口道,“再說商會換屆選舉在即,賀東亭也要顧全自己顏面,我們這是替他做人情呢!”他看了賀書瑋,頗有些不滿催促道,“上次信托公司的事沒辦好,伊川先生已經發了脾氣,這次銀行創辦之初,有油水的位置大把有的是,你也抓緊時間,好歹撈一個經理當當,什麼都不成,難怪被人一再認成西貝貨,你這哪里有賀家少爺半分樣子,嘖!”
賀書瑋也帶了幾分焦躁,“你不了解他,這事沒那麼容易。”
賀三爺冷哼一聲,放下茶杯,劈頭蓋臉給了他一巴掌,陰沉道:“你也配教訓我?!一事無成的東西,你懂個屁!”
賀書瑋頭被打得向一側歪去,悶哼一聲,他身后的洋人醫生急忙收起手中的小手術刀,但還是不及時,在耳后斜劃了一刀,原本的小傷口割開鋒利細口,一半沒入頭發中。
洋人醫生有些慌張,手上的小碗差點沒捧住,里頭半凝固的液體晃了晃,是近半碗血。
賀書瑋耳后又有鮮血流出,他伸手捂住傷口,臉色越發蒼白。
賀三爺手上也沾了一點血,一邊拿帕子擦了一邊罵他晦氣:“文不成武不就的東西,但凡長得像那麼一點,也不至于讓西川那邊年年找茬!你自己看看這張臉,除了白一點,哪里像賀東亭的兒子?!”
賀書瑋拿棉球止血,閉了閉眼,他不敢現在就出去。
賀書瑋眼底一片青色,臉色因失血,襯得皮膚如白紙,毫無血色。
被他緊緊按住的耳后,已有一片細碎傷口,有些是新傷,有些則是陳年舊傷,藏在耳后不易讓人瞧見。
賀三爺還在罵他,讓他滾。
但賀書瑋手指微微顫抖,坐在那沒動,洋人醫生熟練地給他止血。
房間里有一面描花銅鏡,賀書瑋咳了一聲,病懨懨地看著鏡子,視線發直,鏡子里的人也在同樣看他。
洋人醫生不是給賀三爺找的,其實是為了他。
他十二歲時候第一次在耳后放血,一丁點的傷口,都想不到會流這麼多血。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原本的膚色是如何,只知道賀三爺口中的“賀家小少爺”——賀東亭和謝沅沅夫妻二人都白,生的孩子自然皮膚白皙,兩人又都是一等一聰明之人,小孩兒理應聰慧過人,學什麼都會。
他不過是個普通人,沒有傲人天資,唯一能做的偽裝也只剩一樣,做一個白弱無能的賀家少爺。洋人醫生是賀三爺給他找來的,聽說國外有些女人為了讓皮膚看起來白一些,會在耳后、頸上放血,賀三爺不敢讓人看出他的傷口,起初是在頭發遮擋的地方,后來漸漸大了,就改為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