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停了一輛汽車,司機站在門口等著。
省府里汽車極少,僅有的幾輛都拍得上號,只看車就認得出是哪家府上的人在此處。
不多時,衣店的門被人推開,門口小鈴鐺撞了一下發出清脆聲響。
衣店的學徒立刻小步走過去,低聲想跟對方解釋今日被包場,但還未開口,推門進來的女孩就先自己笑了,直接沖九爺這邊走過來,老遠就親熱道:“九叔,我老遠就看到車停在門口,一猜就是您,不請自來,九叔萬勿見怪。”
走過來的女孩兒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燙了一頭時興的卷發,用一根紅色緞帶攏在腦后,其余垂在肩上,看起來既活潑又俏麗,鵝蛋臉,白皙皮膚,未語先笑,看著讓人十分有親近感。她走過來又雙手合攏放在身前,行了個禮,笑道:“九叔好興致,買了這麼許多新衣,不如也給我一個孝敬的機會,今日這些都算我的罷?”
九爺瞧她一眼,坐在那未動,只問:“你怎麼來了?”
“今日學堂里放假呢,九叔放心,我沒有逃課。”
九爺這才點頭,讓她坐下,隨意交談幾句:“家里可還好?”
女孩笑盈盈道:“都好,祖母常念叨您,想您呢!每次家里做了八寶醬鴨她都要念叨一句,說您最愛吃這道菜,要不是現在離著遠了些,都想讓人給送些過去,又怕路上冷了不好吃,還囑咐我下次去見您的時候帶上大廚……”她正說著,忽然聽到有人從試衣間出來,白九爺的視線隨之轉過去,她心里好奇,也跟著轉過去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愣在那。
從試衣間出來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一張臉漂亮的不像話,頭發烏黑,眼珠也格外黑亮,鼻梁高挺,薄唇棱角分明,瞧著年歲不大,攻擊性卻很強。
只是此刻套了一身襯衫和西式長褲在身上,多了幾分文明,那點混合起來的矛盾更是吸引得人移不開視線。
謝璟也瞧見坐在九爺下手邊的人,只看了一眼,并未多瞧。
九爺招手讓他過來,看了片刻,道:“袖子卷起來試試,明日騎馬,看看順不順手。”
謝璟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單手卷著袖口的樣子十分乖巧。
一旁的女孩看了一陣,問道:“九叔,這是?”
白九爺道:“這是謝璟,你喊他小謝就是了,這兩年我一直在黑河沒帶他回來過,你不認識也正常。”他轉頭又對謝璟道,“這是白虹起,算起來喊我一聲九叔,自家人。”
能讓白九喊一聲自家人的并不多,省府白家這一脈人丁單薄,白老太爺只得一子一女,長子夫婦二人因一場意外事故去世,剩下一個女兒身邊無夫、膝下無子,自立女戶。
白虹起是白家這位姑母收養來的棄兒,姑母性子剛強,把“棄”字改成了“起”,給了當年路邊的那個小丫頭這麼一個名字。
小丫頭也爭氣,十幾年學什麼都像樣,人聰穎也孝順。姑母年紀大,收她做了孫女兒,跟著姓了白,因為姑母對白容九這個唯一的侄兒極好,因此白虹起也從小就對這個年紀跟自己差不了幾歲的小九叔十分尊敬,見了面總是規規矩矩問好,凡事要表態的,只要她在場,永遠都第一個站在白家九爺身后。
省府白家,人雖少,但從不內斗。
謝璟試好衣服,九爺把一旁堆放著的都買下,又點了幾件謝璟之前說舒服的襯衫,讓裁縫加做了幾身大些的自用,這才起身離開。
白虹起已讓人去付過錢,笑吟吟地送了九爺出去:“九叔,曹公館的帖子我也接了,明日我去你桌上討杯酒吃,你可別笑話我。”
九爺點頭:“你來就是,我自當幫你。”
兩人打啞謎一般,謝璟聽不太懂,但他對白虹起感觸十分復雜,一路都沒怎麼說話。
九爺坐在車上,問道:“暈車?”
謝璟想搖頭,但略微頓了一下,還是輕輕點頭:“有點不舒服。”
九爺揉了他腦袋一把,哄道:“就快到了,下回不坐車了。”
謝璟其實不暈車。
他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記得白虹起這個人。
九爺認可的親人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白家也并不完全是鐵板一塊,謝璟當年一直懷疑九爺身邊有人做了手腳,且是最親近的人才可如此。他懷疑過白虹起,甚至還懷疑過白明禹,那幾年他誰也不信……可九爺走了十年,唯獨他們二人,袒露了一顆真心。
那些年白明禹瘋狗一樣見誰咬誰,把北地攪了個天翻地覆,任誰說九爺一句不是,他都不顧生死要跟人拼命;而白虹起前幾年隱忍不發,只拼命吞入九爺之前留下的鋪面,待成了氣候立刻死死咬住西北大掌柜,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擺明了是報復。
她在替九爺報復。
謝璟為此特意奔走西北一趟,他留在那里查了一年,只查到些許疑點,時局震蕩,在戰亂面前,不管再風光的人家,也變得脆弱不堪一擊。
大家都成了流民,開始逃難,他也只來得及護住九爺的牌位,隨身背著,顛簸了大半個華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