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子坐在那呆呆看著,和謝璟視線對上之后,連忙低下頭。
寇姥姥道:“璟兒,我跟你說,小李子不止繡得好,他算術也好,那天他陪我去賣繡品,那家丫頭只開了半扇角門一直催我們快些,數了一把銅板給我,要不是小李子手疾眼快攔著,我都沒瞧出來少了七枚錢。”
謝璟看他一眼,問:“學過算術?”
小李子搖頭:“沒學過,我,我前幾日去跑堂,現學的。”
謝璟有些驚訝,他略想了一下,從兜里拿了一個荷包出來,打開來嘩啦啦把里頭的銀角子和銅錢都倒出來,錢剛剛落在桌上,聲音尚還繞耳,他就抬頭問了小李子:“這里有多少?”
小李子道:“銀角子3枚,銅元42枚,還有兩枚我沒見過的錢,說不好。”
謝璟從里頭找出那兩枚錢,果然是洋人國家的錢幣,上頭雕著鷹與蛇,是上回張虎威送給他玩兒的。
謝璟以前跟著南下逃難的時候,曾經遇到過一個留洋回來的博士,那位先生知道許多奇聞異事,他和謝璟一路南下,做伴幾月,謝璟曾經聽他提起過世上有這麼一種人,或許其他地方不如常人,但惟獨一雙眼睛快且準,腦子想法也和常人不大一樣,對數字極為敏感,一抬眼就能算出牌面上所有數字。
那位先生說過,這種人極為稀有,往往生活自理差,只能埋頭在實驗室里大量計算公式找到歸宿感。
謝璟神情復雜,看著他道:“你現在的衣服……”
小李子慌忙抬頭,“我能洗!我現在洗衣服特別好,我力氣也慢慢變大,我一天能挑三擔水,水缸我都打滿,我還能跑腿,能去送繡品,我還會燒火,過幾日我就學做飯。
”他一疊聲說了許多,后面的話聲音越來越小,紅著眼圈囁嚅不敢多言。
謝璟看向寇姥姥,老太太跟他點點頭。
小李子依舊提著一口氣看他,像是全部希望都在他上下唇碰一下之間,臉上血色都沒了。
謝璟頓了一下,道:“我不是要趕你走,不過你算術上有天分,這樣有些可惜,我拿書給你,你自己在家多演算一下。”
“我,我不識字。”對面的人羞愧極了。
謝璟道:“每個人生下來都不識字,學就是了。”
他說的坦然,小李子也就不那麼膽怯了,點頭應下來。
晚上的時候,謝璟想去給寇姥姥打洗腳水,去了廚房就看到小李子已經燒了一大鍋熱水,瞧見他進來連忙站起身,想動又不敢動的。
謝璟已經習慣了他總是這幅擔驚受怕的樣子,淡聲道:“沒事,我打點熱水就走。”
小李子忙拿了一個葫蘆瓢過來幫他舀熱水:“是給姥姥泡腳的吧,我來,我來。”
他干活依舊不利索,但看得出,比之前好上許多,至少熟練了。
謝璟站在那看他,忽然開口:“你身上有許多毛病。”
小李子舀水的動作僵了一下。
又聽后面人說:“以后得改。”
這一句話,就把他從地獄拉到天堂,小李子拿葫蘆瓢的手微微抖著,啞聲道:“我一定改。”
謝璟端著熱水走了,小李子蹲坐在爐火邊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哭自己終于有了一個落腳地方,也哭自己還有一個能改的機會。
謝璟說出這話,言下之意是他能留在這里了。
真好。
他能留下,真好。
小李子那日之后,精神面貌變了許多,雖然戲班里出來小步走路的樣子暫時改不了,但人看著精神了些,膽子也大了點,偶爾能說能笑的,不再豎著一對耳朵聽到點動靜就縮回兔子洞。
他做粗活不行,但細活極好,寇姥姥也不是多刻板的人,既然小李子沒什麼力氣,就干脆教他繡活兒一類。
滬市和蘇州做旗袍的老師傅,大多都是男人,手上功夫好著呢,那可都是百年老店,多少年的傳承。
謝璟回家來的時候,就抽空教他一些算術,至于晦澀文章一概省略,這世道也不是人人都要考功名,做學問,有一技之長就能活下去。
小李子以前從未接觸過算術,起初還有些擔心,但慢慢發現謝璟說的他全都懂,不少題目謝璟剛說完,他心里就已算出數字。謝璟給他的賬本,他略掃一眼,也能立刻在心里有數,只是有些擔心自己算錯,總要默算上幾遍,才小心說出那個數。
謝璟不知他自己拖了時間,聽了幾個心算,就夸他:“算的都對,也很快,我原本想教你珠算,但現在看來你算的已足夠快,用算盤反而要慢。”
小李子小心看著他,聽出是夸獎,臉上慢慢露出一個笑。
他摳了摳手指,小聲道:“謝璟,我想起個名字,你能幫我起一個嗎?”
謝璟道:“你自己不是識字了?自己起一個就是。”
對面坐著的人想了想,試探道:“我想叫李元。”
“哪個字?”
小李子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寫給他看,一共四筆,很簡單。
謝璟道:“黃先生講過,天地初始,萬物本元,這字取得挺好。”
寇姥姥笑道:“哪兒呀,前兩天學寫字,剛好寫到銀元的‘元’,他瞧著簡單,練了好多遍。”
謝璟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