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裴筱是從后門離開的?
在他拔腿就要出去找人的時候,簾子中間的開縫里伸出幾根纖細白皙的手指,一把掀開了簾子。
“醒了?!”
聽到店里的動靜,裴筱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兩只手一左一右地端著兩個土瓷碗,一臉驚喜地看見呆立在原地的沈璁。
他習慣性地兩步上前,但似乎想起了一路上沈璁推開自己的動作,他又很快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退開兩步。
“你……”他看著掉在地上的門板,小聲道:“干嘛不好好躺著……”
“我……”
沈璁張了張嘴,卻一時語塞。
昔日上海“活閻王”的眼底,大多數時候都偽裝著充滿涵養的斯文笑意,偶爾也會流露出一絲穩操勝券的自信,甚至狂妄,或是殺伐果決的狠戾。
但他很少像現在這樣,眼神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裴筱看著這樣難得“失態”的沈璁,低頭莞爾。
“七爺,你該不會……”他輕輕挑眉,即使這樣的處境也磨不滅他眼底那份貓咪一般的嫵媚與狡黠,“是要去找裴筱吧?”
見沈璁并不反駁,他滿臉笑意地小聲調侃道:“剛也不知道是誰,非要趕我走。”
他并非有意要挖苦沈璁,會這麼說,無非也就是想讓對方別再像之前那樣,太抗拒自己;聽見沈璁尷尬地清了清嗓,他便沒有再說下去了。
沈璁沒有再說要趕他走的話,但他也沒有得寸進尺地往上湊,只是繞過沈璁,把手邊的兩個土瓷碗放在了抵住大門的那方柜臺上。
“我剛出去,看見已經有人搭起粥棚發粥了,便端了一碗回來,還順便要到顆藥,據說可以退燒止疼的。
”
他很快巧妙地轉移了話題,從兜里掏出一方手帕,小心翼翼地剝開,露出里面仔細包裹著的一粒西藥藥丸。
“水是我剛在后院井里打起來的,因為怕把人招來,就沒敢生火,涼是涼了點,但起碼干凈。”
看著裴筱手帕里的藥丸,沈璁一眼就認了出來,的確是一顆退燒藥,附帶有止疼效果;因為這藥剛好出自他之前與孔立文合建的藥廠,藥丸上還印著標志。
去年仗還沒打起來時,像Maxime神父那樣身份特殊的人,就已經滿世界求不到抗生素了;現在整個淞滬地區都亂成了一鍋粥,退燒藥雖然不比抗生素緊要、稀缺,但能附帶有陣痛功能的藥物,在戰時都是不得了的東西,有錢也未必能買到。
裴筱一句“順便要了顆退燒藥”,看似輕描淡寫,但沈璁心里很清楚,這事情可是大大的不簡單。
從前,他曾經把裴筱當成自己豢養的金絲雀,就算慢慢發現自己越來越離不開裴筱,他也仍然覺得,就像對方的外表一眼,裴筱是柔弱的,需要他的照顧,寵愛和保護。
但能在馮吟秋的棍棒下,在北平十幾個嚴寒的冬天里堅強地活下來,還出落成如此一個水靈靈的大美人;能在梨園戲班里一曲成名,也能孤身一人面對唯一至親的生死后,逃出連天的戰火,很快又在上海灘最復雜的風月場中如魚得水,游刃有余——
裴筱雖然身段柔軟,但從來都不可能只是一只金絲雀。
那種漂亮嬌氣的鳥兒,是不可能活到現在的。
就像他曾經在英租界那條小巷里說過的那樣,他可以變成一切沈璁喜歡的樣子,安靜乖巧,柔軟順服,小鳥依人地靠在對方懷里,心甘情愿做一只漂亮嬌氣的金絲雀,無條件接受沈璁的一切——
溫柔細心的寵愛,以及那些很少被人看見的,偏執惡劣的控制欲,陰暗面,甚至是離開。
但其實,只要他覺得有必要,還是會展開翅膀,隨時準備好用他的一切,庇護他的愛人。
沈璁自問,自己這輩子做過的好事不多,當年在雪地里救下那個孩子,算是為數不多的一件,但也并非完全出自善意。
小時候,他總是覺得老天不公平,沒有給他一對恩愛有加,同時也深愛著自己孩子的父母;但現在,他又會慚愧地覺得,老天給自己的,是不是太多了……
這麼好的裴筱,怎麼會這樣輕易,就被他“撿”回了家。
見沈璁怔怔地呆立在原地,裴筱疑惑地蹙了蹙眉頭,催促道:“這個天粥涼得快,也沒處熱去,你趕緊湊合著墊墊肚子,然后好把藥吃了。”
沈璁聞言看向抵住大門的柜臺,這才瞧見之前裴筱端來的兩個土瓷碗,一個裝著清水,一個則盛著粥。
“那你……”他清了清嗓接著道:“不吃嗎?”
“我在粥棚邊上吃過了才回來的。”
裴筱安慰道,說著轉身扶起剛才沈璁跳下“床”時碰到的凳子,把門板重新架好,又用力按了兩下,確定穩固后才接著道:“趕緊坐下趁熱吃吧。”
亂局之下,是會有一些像Maxime神父一樣的善人或義商開倉布粥,贈醫施藥,這點沈璁倒不懷疑。
但就是因為跟Maxime神父熟識,所以他很清楚,跟沈克山那種沽名釣譽,根本不關心捐出去的錢物到底去了哪里的人不一樣;真正做慈善的人,為了防止有人投機取巧,從中牟利,一般分配物資都是按人頭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