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終,再多的錢也挽救不回馮吟秋早就被鴉片啃壞了骨頭的身體。
在馮吟秋去世之后,他很快就離開北平,來到了上海。
“七爺……”裴筱緊緊抱著沈璁,低頭把臉埋進對方的胸口里,用悶悶的聲音,掩蓋住自己喉間的哽咽,“你說,我該恨他嗎?”
沈璁輕拍著裴筱的后背,溫柔地安慰著,雖然看不見,但他能感覺的裴筱的淚水已經沾濕了他胸口薄薄的襯衣。
可他卻沒有說什麼。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和裴筱之間,只是一場再尋常不過的露水情緣,單純的肉/體關系;就算到了現在,他也只是把兩人的關系看做一場欲罷不能的欲/望交易。
他從來沒想過裴筱會愿意揭開自己的傷疤,跟他談起這麼隱私的話題,更沒有想到……
在裴筱的故事里,他居然能找到一份幾乎絕無僅有的共鳴。
跟裴筱一樣,他們的童年都有過一個幾乎是唯一的,最重要的人;但跟裴筱不一樣,他沒有恨過竇鳳娘,畢竟竇鳳娘至少是不會打他的。
但他知道,母親不喜歡自己,從小就知道。
不管多麼努力地討好扮乖,就算很多時候根本無法理解母親的決定,他還是會懂事地照做,但母親還是不太愿意搭理他,直到最后,干脆把他遠遠地送去了外國,從此不聞不問。
在法國的那幾年,他唯一可以得到的,關于母親的消息,都是在國內侍候母親的奶娘傳給喜伯的;后來奶娘去世,竇鳳娘竟然狠心到連自己病重的事情都沒有透露給唯一的兒子。
直到沈璁接到消息,才知道母親已經去世了。
他也想恨母親的,就像裴筱恨馮吟秋一樣,但也跟裴筱一樣,他根本做不到。
回國后他才知道,母親生前的諸多籌謀,不管是有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居然都是為了他好。
不知道為什麼,他和裴筱,從出身,家世,到成長的軌跡,明明看著好似云泥之別,毫無交集,但偏偏又有些說不出的相似,甚至重疊。
方才裴筱娓娓道來時,提到馮吟秋都只是喊師父,并沒有透露對方的名字,但竇鳳娘以前算得上是個十足的戲迷;十幾二十年前能風靡北平城的一代名伶,尤其是母親最喜歡的大青衣,沈璁覺得自己應該也是知道,甚至見過的。
“你師父到底是誰?”
沈璁面上云淡風輕,但裴筱的心卻一秒揪緊。
他薄唇翕動,幾次張開,卻怎麼都發不出聲音,努力地深吸了好幾口氣后,他才顫抖著說出了那三個字——
“馮吟秋。”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但就是控制不了,激惴惴不安地偷瞄著沈璁的反應。
良久后,沈璁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
“原來是馮老板啊。”
在當年的北平,馮吟秋的確曾經名噪一時,一折《霸王別姬》更是唱得余音繞梁,空前絕后,只要他開鑼,竇鳳娘幾乎都會親自捧場。
為了討好母親,沈璁也跟著去聽過兩次,但他那會年紀也不大,本身對京戲就沒什麼興趣,現在留下的印象已經很淺了。
后來馮吟秋落魄,竇鳳娘還送錢送東西接濟過,當時沈璁跟在母親身邊,隱約記得馮吟秋身邊好像是有個小男孩來著。
但幾歲大的孩子,又吃不飽肚子,面黃肌瘦,灰頭土臉的,到底長什麼樣,沈璁現在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后來沒過多久,沈克山舉家南遷,他們便也斷了聯系。
現在沈璁只覺得,如果裴筱就是當初那個瘦巴干癟,還病病歪歪的孩子,能出落成如今的樣子,倒當真是不易。
“叩叩叩——”
就在此時,房間的門突然被人輕輕敲響。
“裴先生。”
門外是一個客氣溫柔的女聲,裴筱聽出來了,正好是樓下那對小夫妻中的太太。
他趕緊收拾心情起身,整了整自己身上的睡衣,拉開了房門。
“我看見你坐在爐子上的粥都快要燒干了,就幫你端了下來。”女人舉了舉手中端著的小砂鍋,關心道:“裴先生,你沒事吧?”
“我昨晚好像還聽到樓上有敲門聲……”
“沒事沒事!”裴筱連忙擺了擺手,接過了女人手里的砂鍋。
想到現在還躺在自己床上的沈璁,他一陣臉紅心跳,身子也心虛地往門邊擋了擋。
“我只是上樓歇會,沒想到就這麼睡著了,不好意思啊,程太太。”
“沒關系的。”女人笑著搖了搖頭,“你沒事就好。”
之后二人又閑話了兩句,裴筱還客氣地將人送到了樓梯口,等他端著砂鍋再回到屋里時,看見沈璁已經換好衣服起來了。
他背過身去,將砂鍋擺在桌上空掉的咖啡杯旁,本意是不想讓沈璁看到自己眼底的失望,可聲音里到底還是沒有藏好。
“七爺……你……要走了嗎……”
“嗯。”沈璁低頭整理著自己的領帶,隨口應了一聲。
裴筱雙手撐在小圓桌上,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他真的很后悔,剛才為什麼要期待那麼多,沈璁明顯早就不記得了,他卻不死心,偏要反復地試探,然后一次又一次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