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會的馮吟秋是真的紅,北平城里最炙手可熱的大青衣,日進斗金,追捧者無數;裴筱跟著他學戲,有干凈整潔的新衣服穿著,寬敞明亮的四合院住著,還有老媽子照顧,也算過了幾年好日子。
但壞也壞在馮吟秋實在太紅了,而且紅得飛揚跋扈。
也許是小人得志,也許是年少成名,身邊任何同行,甚至班主,他都從不放在眼里,就連追捧他的富家少爺若是不合心意,他也敢隨時擠兌兩句。
其實他沒有真的做過什麼,因為根本不屑,但那張嘴的確是不饒人的。
這也是為什麼裴筱后來并不討厭李茉莉的原因,甚至有的時候,李茉莉陰陽怪氣的樣子在他看來還有些莫名的親切。
但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性子,捧著馮吟秋的人能從西直門排到大柵欄去,恨他的人也能排這麼遠。
終于,幾年之后,他被人毒啞了嗓子。
傳統戲曲都講究唱、念、做、打,其中青衣更是尤以唱功為主。
很快,在確定馮吟秋的嗓子再也好不了之后,他就被趕出了戲班,裴筱人生中唯一一小段無憂無慮的童年也就此結束。
馮吟秋是個極其驕傲,甚至自負的人,就算舞臺生涯徹底結束了,他也仍然堅信自己才是最好的大青衣;為了證明這一點,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小徒弟的身上。
畢竟,當初就是因為看出裴筱天生是塊唱戲的料子,他才買回了這麼個小人兒;所以他相信,十幾年后北平城里最厲害的大青衣就算不是他,也一定是他教導出來的小徒弟。
但當時的裴筱還太小了,并不懂這些。
起初,他只是覺得師父可能心情不大好,離開戲班后,幾乎沒有再笑過 ;押著他練功的時間越來越長,要求也越來越嚴苛,就連脾氣好像都變差了,經常動手責罰他。
但在戲班子里,他見過,別人的師父也是會打人的,他并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只是默默地加倍努力,想讓師父開心一點。
可惜,很顯然,一個懵懂無知的孩子并不能彌補馮吟秋從云巔跌落沼澤的空虛,除了盯著裴筱加倍努力地練功,他開始有了更多的消遣,排解那些郁結的苦悶。
喝酒,賭錢,整夜整夜的不回家。
裴筱漸漸發現,師父打自己已經不僅僅是因為練功了。
馮吟秋喝多了要打他,賭錢輸了要打他,輸光了沒錢買酒還是要打他……
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應該是恨師父的。
再后來,馮吟秋染上了煙癮,因為經常抽得渾身癱軟,人事不省,倒沒以前那麼多力氣打他了。
但昂貴的鴉片也敗光了一代名伶這十幾年攢下的全部家底,他們終于搬出了那間寬敞明亮的四合院,漸漸窮得吃不起飯,穿不上衣。
“餓肚子的感覺……真的太難受了……”裴筱攥著沈璁的袖口,輕輕嘆了口氣。
冬天穿著破洞的布鞋,走在北平的冰天雪地里,每次脫下鞋來,都能看到自己凍烏的腳指蓋,凍瘡總是又疼又癢,讓人連覺都睡不好——
這樣的感覺,裴筱現在都還記得。
那時候他真的很恨馮吟秋,而且發誓,等長大以后一定要離開師父,只要能吃飽飯,穿暖衣,他做什麼都愿意。
直到幾年后的一天,當他身染重病,高燒不退,昏迷不醒。
那是他第二次覺得,自己可能就快要死了。
混沌中,他隱約感覺到有雪片落在自己的臉上,還以為一切都是幻覺;但當他中間迷迷糊糊醒來時才發現,是馮吟秋背著自己,跪在一家藥店門口,求大夫救救他。
那個時候他已經十幾歲了,再也不是個一手就能拎起來的小娃娃,而馮吟秋的身體也早就被鴉片毀了大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裴筱不知道師父是怎麼把自己弄到藥方門口的,但他知道,在跪了幾個小時之后,藥店的老板終于賒了一包草藥給馮吟秋。
那一計藥湯算是暫時吊住了裴筱的半條命,但他病得太重,又拖了很久,不是一副藥就能治好的。
幾天之后,他看到馮吟秋帶了個男人回家,然后把他搬到了隔壁的柴房去。
那天晚上,他不知道那個陌生男人是什麼時候走的,但一整晚,他都能聽到哭聲。
馮吟秋是一個多麼驕傲的人啊。
裴筱親眼看見他被人毒啞,曾經的一代名伶,大青衣,現在就連說話都像是一面破掉的銅鑼,難聽極了;他被趕出戲班,賭博酗酒,染上煙癮,不人不鬼……
但就算這樣,他也沒有想過要賣掉自己。
裴筱從來沒有見過師父掉淚。
從那一刻起,他就沒辦法再恨馮吟秋了。
雖然病好之后,馮吟秋還是經常打他罵他,賭博酗酒,抽得家里烏煙瘴氣;但他不得不承認,不管多壞,這個世界上也只有這麼一個人還在乎他的死活了。
自那以后,他一直努力練功,十幾歲就登上了戲臺,幾乎復制了馮吟秋當年的傳奇,一夜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