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他又忙活了起來,半晌后嘆了口氣,自顧自地小聲嘀咕了一句:“長得跟個妖精似的,確實好看。”
喜伯說到最后時,語氣多少有些不屑,但沈璁卻被逗笑了。
有情緒,才說明是實話。
但老頭這輩子不煙不酒,以前陪沈璁母親去聽戲時都只守在戲院門口,壓根不進去,一個大半輩子都沒什麼不良嗜好的人,怎麼會認識裴筱?
“喜伯。”沈璁無聊了一整天,總算遇到點感興趣的話題,便饒有興致地問道:“他一個百樂門里賣唱的,你是上哪兒聽說的?”
“他進百樂門才幾天吶?”喜伯嫌棄地撇了撇嘴,“他以前啊,是個戲子。”
“你怎麼知道?”沈璁很快追問道。
“少爺,你忘了?夫人在的時候,最愛聽戲了。”喜伯放下手邊的活計,走到沈璁身旁,“也是,你那會還小呢……”
“后來夫人跟老爺搬來上海,總說這邊的京戲差點子味道,去得便少了。”
上海一帶原本的地方傳統戲劇有許多,諸如昆曲、黃梅戲一類比較流行,聽京劇的人少,唱戲的自然也少,普遍水準便不及北平。
后面因為北邊不太平,許多人被迫南遷,聽京戲的人多了,圈子才跟著慢慢火熱起來。
而這當中最當紅的,就是花旦名角裴筱。
以他當時紅火的程度,想要聽一折他的戲,通過正常渠道花錢,根本買不到戲票。
“那會少爺已經出國了,夫人一個人呆著也無趣,我家老婆子就想著去托老爺的關系,求兩張好位置票的票來。”喜伯說著搖了搖頭,“可夫人卻說自己不愛聽花旦的戲碼,嫌鬧,就攔了下來。
”
沈璁現在還記得,小時候和母親去戲園子,母親百聽不厭的一直是一出《霸王別姬》,的確是傳統的大青衣;但關于母親,他似乎并不想過多提及,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
“好好的一個角兒,怎麼現在不唱了呢?”
“哼——”喜伯冷哼一聲,難得激動地罵道:“好個屁!”
雖說有大量北方人南遷,但比起北平,上海能供給京劇的土壤還是貧瘠得多;隨著外灘上歌舞廳一家家地開,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都去趕時髦了,連戲園子都不愛進。
當時還能做到場場爆滿的名伶,整個上海灘也就剩一個裴筱,圈子里的人都指著他能復興傳統戲劇,哪知道人家一扭臉就宣布封箱,脫下戲服,換上旗袍,去百樂門登了臺,一夜之間便換了身份,再次紅遍上海灘。
說完,喜伯還不忘憤憤地補了句:“還不都是錢鬧的!”
上臺唱戲,就跟打開門做買賣一樣,若是行情上名角也沒有歌女的收入多,裴筱為了多掙些錢而轉行,在沈璁看來也無可厚非,他有些疑惑,喜伯為何會突然如此激動。
“消消氣兒——”他拍了拍喜伯的胳膊安慰道:“不沾親不帶故的,你這是跟誰置氣呢?氣壞了身子多不值當。”
“不生氣,我生什麼氣啊……”喜伯佝僂著肩背,擺了擺手,嘴上說著不生氣,但還是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就是遺憾,一直到太太走,都沒能好好聽上一折戲……”
方才面對沈璁諸冷漠,甚至冷血的安排,老頭都一臉淡定,現在卻突然忍不住眼眶一熱。
“不說了。”他連忙背過身去,“少爺你趕緊吃飯吧,別再涼了。
”
“我上樓收拾收拾去……”
喜伯話里話外對裴筱的埋怨,沈璁都能聽出來,但這不太合常理;他母親這一輩子短短幾十年,有過太多的遺憾,沒道理怪罪到一個不相干的戲子身上。
他知道喜伯不是個蠻橫無理的人,說話時也明顯有所保留,但他也不想再追問下去了。
畢竟若論遺憾,母親離世時他還被困在法國,甚至沒能見到最后一面,才是最大的遺憾。
就算要埋怨,比起裴筱,最該被埋怨的,也是他自己。
左右沒什麼胃口,他隨便夾了兩口菜,便撂下筷子準備早些上樓休息。
木質的樓梯上,他正好跟抱著一堆雜物下樓的喜伯錯身而過。
“少爺。”喜伯側身將人叫住,從身上抱著的一堆雜物里騰出手來,遞過去一疊法幣,“這麼的大人了,怎麼還丟三落四的。”
沈璁是他看著長大的,他已經去世的老婆還是沈璁的奶娘,雖然身份有別,但他自己的孩子夭折后,其實心底一直是把沈璁當半個兒子在照顧,說起生活上的瑣事,聲音里會不自覺流露出些許長輩的嘮叨。
對于這種按說有些逾矩的做法,沈璁向來欣然接受;跟那個他不愿姑息的冒失司機不一樣,在他心里,也是把喜伯當做親人看的。
但當他看清喜伯遞上的那疊法幣后,嘴角的笑意卻一點點僵住了。
“你在哪撿到的?”他沉聲問道。
“就好好兒地放在你的書桌上呢。”面對沈璁突然嚴肅的表情,喜伯有些摸不著頭腦,“我還以為是你出門前換衣服,掏出來忘了揣上。
”
沈璁接過那疊法幣數了數,確認是他早上離開前留給裴筱的,為怕對方看不見,他還貼心地直接塞進了裴筱那件細毛呢風衣的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