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既明還記得,父親靈堂的白燭還沒燃盡,就有人想來殺他了。
子彈沒打準,從他腰側擦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有另一個人,開了冷槍,將殺他的人的槍打掉了。殺手用手掐住了陸既明的脖子,慌亂中,他摸到了地上的槍,槍管猶自發熱。
不開槍就要死了。
他還記得父親在教他開第一槍時,是這樣跟他說的。
“狹路相逢時,慮少者勝。盡管開槍。”
他的指頭扣住了板機,要殺的人近在咫尺,根本不需要瞄準。他只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聲音,接下來臉上一熱,血糊了他一臉,血腥味濃郁得讓人作嘔。他將身上還冒著熱氣的尸體掀開,開冷槍的人這才從暗處出來,自稱是遠在平州的祖父派來的,一直在暗中保護他,要將他送回平州。
陸既明記得父親也曾經講過,殺你的人是你的敵人,救你的人也有可能是你的敵人。
他回到了平州,做他的三代單傳陸家大少爺,花天酒地,揮金如土,每個人表面上都在為他的不上進而著急,但他知道,他們都樂于見到他這個放浪形骸的樣子。每個人都在棋盤上落子,但與此同時,他們又是彼此手中的棋子。
醇園中,那個小院,他曾多次偷偷翻墻進去過。
那里已經沒有了一點生氣,黑漆漆的,只有門口的紅燈籠長年亮著。里頭還有個眼盲耳聾的老嬤嬤守著院子,佝僂著背,像脫了水的蝦子。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白翳,卻能準確地抓住陸既明的手腕,像鐵鉗似的有力。
她說:“小阿官...... 你是小阿官...... 小姐一直在等你......”
陸既明被她嚇得不清,根本不敢看她的臉。他喘著粗氣,聲音卡在干澀嗓子眼里,老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話:“她...... 她是病死的嗎?”
她喉嚨里發出了 “嗬嗬” 聲,好像冤屈的孤魂,她的聲音如泣如訴:“她是被折磨死的。大煙是毒啊,不能沾...... 癮頭上來了,小姐就用手抓墻,我讓她挺住,姑爺和小阿官還要和她團聚的......”
陸既明緊張得快呼吸不過來了,他去到了嚴攸寧生前住的房間。
妝奩鏡臺都還好好的,蒙上了一層灰。楠木做的架子床還泛著名貴木料的光澤,他伸手去摸,床欄上滿是一道道錯亂的指甲痕,床頭的墻上也是,有些痕跡上還帶著陳年的血色。
他逃跑似的離開了這幢墳墓似的小院。
當他第二天夜晚再去的時候,整個小院一個人都沒有,連蟲鳴聲也聽不見。那個老嬤嬤不在了,陸既明翻墻離開,再也沒有踏入那幢小院一步。那一年的清明祭祖,陸重山辦得格外隆重認真,他帶著陸既明開了宗祠,祭拜了他的亡父亡母。陸既明看著他那副惺惺作態的樣子,只覺得可怕和作嘔。
身邊好像沒有一個人是可信的。
每個人都想把他放在自己的棋盤里,落在他們想落的地方。他就偏不讓他們如愿。
有一陣,他簡直草木皆兵,要握著槍才能勉強睡著。秦雁來叫他,他差點在夢中把秦雁打了個對穿。
只有在夢中,他偶爾會夢見自己還在醴陵,坐在父親的膝頭,聽他讀書讀信。又或者夢回到更小的時候,他還是個嬰兒,被面目模糊的母親抱在懷里,她的手是軟的,發是香的,他什麼也不用怕。
他時常盼望,醒時是夢,夢中才是真。
人生是一場孤單的跋涉,如果有人同行,那該有多好啊。
做了好長好長的一個夢,陸既明覺得自己側腹疼得厲害,仿佛是陳年的舊傷在痛,但又像是新傷。陽光照射在他的眼皮上,燙熱燙熱的,他想叫人給他遮一遮,太亮了。
他艱難地睜開眼,偏過頭,見到了旁邊有人。
旁邊的人睡著了,睫毛輕輕顫動,眼瞼上有顆紅色的痣,像是胭脂點的。他連夢中也微微皺著眉抿著嘴,好像在對誰生氣。
陸既明輕輕地吹了口氣,熟睡的人被這一陣風叫醒,眼睛睜開一條小縫。
離得很近,陸既明發現他的眼珠子是琥珀色的,流光溢彩。
“早。” 陸既明小聲說道。
作者有話說:培養下感情
第四十八章 龍抬頭
沈馥一邊想著,命真硬啊,一邊快速爬起來,坐著看他,看了半天。
陸既明有氣無力地問道:“怎麼?難道破相了?”
沈馥收回目光,翻身下床,嘟噥道:“大少爺,你都幾天沒漱口了,味兒大得很,還往別人臉上吹氣......”
被擠兌了這麼一句,陸既明不覺得不快,也不覺得羞窘尷尬,反而覺得開懷得很,想笑,但是又苦于傷口還痛著,沒有力氣。在這間荒野無人的小屋里,動都動不利索地躺在床上,和非敵非友的沈馥呆在一塊兒,竟然讓他覺得如釋重負,像是在長途跋涉的路上,找到了一個休息的驛站。
沈馥翻出剩下的米來,全數倒進鍋里,又煮起粥來,隨著他手中木勺的攪動,帶著米香味的白煙升騰起來,陸既明餓得胃都癟了,躺在那兒,盯著沈馥手上的動作,等著他將粥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