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幾人坐在雅間里,瑞福祥備有香茶糕點,由一個瘦削的灰衣伙計奉上。那伙計放下茶點,恭順殷勤地說了幾句吉祥俏皮話。
沈馥遞過去一眼,覺得那伙計居然有幾分面熟,但一時又想不起是哪里見過。
裁縫等著量體,覺得他諂媚丟人,低聲呵斥那伙計道:“吳香,還不快下去!”
那伙計訕訕然退出去。孟三饒有興趣地又看了幾眼,朝陸既明擠了擠眼,滿臉戲謔,陸既明不置可否,一言不發,只是喝了口茶。
沈馥猛然想起來,許久之前在落雁灘旁孟三的園子里,他有提過,陸重山的楊姨太太和瑞福祥的一個伙計有染,伙計就叫什麼 “香”,看來就是這個吳香。但沈馥實在是沒想起來在哪里見過這人,他看向陸既明,也沒看出什麼來,只好撇開不想。
因為要裁婚禮用的禮服,陸既明既是大主顧,又是少東家孟三的貴客,裁縫量體格外殷勤認真。先是給陸既明量了,輪到沈馥的時候,陸既明也不知道發什麼瘋,非要搶過裁縫的軟尺,親自給沈馥量。
沈馥瞥他一眼,馴順地抬起手,任陸既明拿著軟尺量他腰圍,仿佛環抱。
“干什麼......” 他小聲問道。
陸既明也小小聲回答:“量體裁衣啊。”
沈馥不知他又犯什麼病,嘟噥道:“裝模作樣......”
陸既明將那軟尺一緊,沈馥被他一勒,話音驟斷,無處著落。陸既明貼著他耳朵說道:“現在人人都傳我是個癡情郎呢。”
他們面上都是笑意盈盈的,在旁人看來就是耳鬢廝磨,陸既明的手在沈馥的腰上反復流連,說話時交頸貼臉,偏偏倆人都是高挑英俊,看得孟三那女伴臉頰飛紅,掩著嘴吃吃地笑。
裁縫垂手立在旁邊,滿臉窘迫,孟三擠眉弄眼,陰陽怪氣地哼起濃艷戲詞。
“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
唱罷,孟三套出懷表看了眼時間,催道:“走了我的大少爺,到點兒了。”
陸既明抽走軟尺,往旁一拋,深情繾綣地朝沈馥看去,說道:“我和孟三有事相商,先離開一步,待會兒來接你回家。”
陸既明真的是占了皮相的便宜,眉高目深,好似真的深情款款,不知就里的人,一下就能在他的眸中溺死。但沈馥心知肚明,既然陸既明要做這個癡情郎,他也就配合。
“快點來。” 沈馥柔聲說道。
陸既明點點頭,抬手似要摸他的臉,又頓住收回,最后只是幫他撫了撫衣襟褶皺。
沈馥哪肯認輸,若說假裝癡情郎,他自認也不差過陸既明。他當機立斷,抓住陸既明停在他衣襟的手,面頰上一片逼真的紅,低頭讓嘴唇擦過陸既明的手,聲音既輕又柔,他又說道:“快點來。”
陸既明點頭,一步三回顧,當先往外。
孟三嬉皮笑臉地攜伴跟在后頭,沈馥一直都煩他,抬腳踢了踢腳邊的小凳,把只顧著調侃陸既明的孟三絆了個踉蹌。
孟三氣結:“你!”
沈馥朝他笑,還是那副羞不自勝,沉溺愛河的模樣,無辜極了。陸既明還在前頭,孟三也只能吃了這個暗虧,氣鼓鼓地跟著走了。
裁縫重新拿起軟尺,戰戰兢兢地道:“沈少爺,麻煩抬抬手。”
沈馥收了笑,懶洋洋地打個哈欠,漠然地看向窗外。 窗下正是車水馬龍的旺市,天光已經大亮,人來人往。沈馥眸光一縮,人群中有個小個子的少年,正好抬頭看他,就是小阿。
沈馥忙吩咐裁縫:“勞煩叫人幫我賣份今日的報紙來。”
裁縫忙去吩咐,沈馥在窗邊正好看著瑞福祥的伙計到馬路對面去買了一份報紙,小阿在他身邊走過,狀似不經意地撞了他一下。那伙計匆匆上來,把報紙拿給沈馥,沈馥笑得如春風拂面,上前一步,拂過那伙計衣擺。
“謝謝,你這兒蹭了灰。”
那伙計受寵若驚,訥訥不敢言,趕緊退走。
沈馥拿起報紙,手心里扣著從伙計衣兜里摸出來一張便條。裁縫量完尺寸已經離開,只剩下沈馥一個人坐在雅間里,品茶看報。
見左右無人,他匆匆展開那張便條,上面赫然是沈令儀字跡。
“看管松懈,特此傳信。于不可信,從長計議,伺機一晤。”
沈馥匆匆揉起便條,扔在水杯中,化去字跡,連茶帶紙潑掉。脫身的路又斷了,他心里思緒萬千,想到沈令儀與于維鴻往日的情誼,又替沈令儀擔心起來。
思來想去,已經到了中午,陸既明果然如約返回,載著沈馥回家。
他獨自回來的,孟三已經不在。他也沒說和孟三到底有什麼事,和什麼相關。但看著他好像興致勃勃,下車時繞過車頭,紳士地給沈馥拉開車門,作出個請的動作,門童似的。
沈馥驚疑不定,心想,每一次陸既明興奮的時候,準沒好事。
陸公館比之前的任何時候都熱鬧,他們甫一下車,門房就來說,有一個樂隊來了,正等著陸既明去決議。
“決議什麼?” 沈馥問道。
“婚禮啊。” 陸既明步履輕快地往里走,“得讓我聽一聽才行,婚禮上的奏樂很重要。
”
沈馥越發覺得荒誕好笑,跟在陸既明身后,客廳里,樂手們都擺開了種種西洋樂器,正等著陸既明來聽。